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藥引 作者:雙笙 / 七ㄚ(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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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y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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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自: 世界的一個角落...
kyo
發表於 2009-03-27 19:20
引言回覆
二十七 這是靈異的東西,凡人哪裡消受得起?
...
喬恩打電話去中藥店,沒有人接。從昨天晚上起他就在找那個男人。但是,找不到。
電話沒有人接聽,地址也不清楚。
事實上,他根本不知道什麼時候見過那個人。
他依稀記得他的背影,佝僂的,孤獨的,一個人融在黑暗裡。
他是黑暗的靈魂,黑暗是他的肉身。
那是一個不能見光的男人,在洛陽城裡沒有陽光的角落,開店。店裡飄著藥香,高高的櫃檯,櫃檯後琳瑯整齊的藥櫃,紫紅色,像血染出來的,透出一種冷森森的感覺。
錯入時空的隱晦。
“你來做什麼?”男人問,手裡端著藥臼,剛搗好藥。
喬恩不知怎麼回答,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在這裡。
“看病還是抓藥?”男人又問,一邊把藥臼裡的粉末倒進一個酒葫蘆裡,搖一搖,有液體嘩嘩作響。
“看病。”喬恩脫口而出。
男人點點頭,瞅了瞅喬恩,轉身從抽屜裡拿出一塊鵪鶉蛋大小的玉石丟進葫蘆裡:“你印堂發黑,兩眼紅腫,是不是覺得有什麼東西在尋找你,追趕你? ”
他說的正是。喬恩點頭。
此時男人背對著他,本該看不見如此細微的動作。他的腦袋後面彷彿長了眼睛,一雙比前面的眼睛更加精明尖銳的眼睛,把喬恩從上到下打量個透徹。
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喬恩就是這樣的感覺。
男人聽聽葫蘆裡的聲音,遞給喬恩,說:“我知道了。這是你的病魔。”蓋子在喬恩面前打開,葫蘆裡飄出一股臭雞蛋的味道,夾雜著濃郁的血腥味,令人作嘔。喬恩忍不住後退幾步。
男人哈哈一笑,寶貝一樣把葫蘆抱在懷裡:“這是靈異的東西,凡人哪裡消受得起?”他把葫蘆收好了,才說,“追逐你的是一件即將名譽世界的紅色婚禮服,它被下了詛咒,只有‘裂帛’的設計者手邊那個烏木盒子能製住它。”說完揚了揚胳膊,示意他可以走了。
人要倔強起來,連牛都拉不動。
喬恩撇了撇嘴,站著不動。
“年輕人啊,知道多了不好。”年邁的男人嘆了口氣。
喬恩看見他的側臉,蒼老,皺痕,連眉毛都已經花白。他的手,一直在顫抖,顫抖,不受大腦的控制。
他沒有問。
男人說:“你找到了盒子,就打這個電話找我吧。”他說了一串數字,喬恩把他記在手機裡。男人盯著喬恩看,眼神似乎把他望穿。
良久沒再說話,兀自轉身去櫃檯後面。櫃檯如此高,他的腰如此彎,雙手要搭在上面都很吃力。
喬恩不明白,為什麼一個暮年的老人不在家裡怡享天年,偏偏要為開店傷神,還是一家中藥店,店面沉寂,看起來比他還要蒼老。
老人到櫃檯後就閉上眼睛。動作安詳。
滄海會變為桑田,平原會長成高山,而他,與時間無關。從之初到如今,他一直是同一個動作,一點都沒有改變。
黑暗是一張虎視眈眈的大口,瞬間把一切都吞沒,喬恩置身在黑暗中,覺得周圍到處是眼睛,蒼老的男人的眼睛。
黑暗裡,這個男人無處不在。
喬恩打電話到114查詢,和悅的女聲告訴他,要去的地方叫“永安堂”,在某一處隱秘的弄巷裡。
頭上的牌匾,果然是這三個字,隱沒在乾癟交錯的樹椏後。
永安堂。永安,是否真的就能永保平安呢?
略帶古風的門面,一扇陳舊厚重的門。大紅色,漆色潮舊,有些已剝落現出暗暗的里色。鎖環是蝙蝠模樣,顏色暗啞,兩個圈鎖扣上去嗒嗒作響。
門是關著的。一把卡式的鐵將軍色澤黯淡,似乎已經生鏽。
一層灰。
歇業很久了嗎?可惜周圍沒有住人,連打聽一下都無可能。
喬恩捏著烏木盒子,一時間不知如何是好。嫁衣他一下車就發現了,知道躲不掉。那件紅衣服懼怕這個盒子,此刻正貼著他的脊背瑟瑟發抖。並無傷他的意思,安安靜靜地貼著他的皮膚,呼吸他身上的氣息。可是,一想到傅輕輕被它折騰得人不人、鬼不鬼,喬恩就毛骨悚然。
腳下是朽爛的樹葉,潮濕,惡臭。
頭頂上是遮天蔽日的樹,樹枝晃動,竊竊私語。
古老的城市果然十分詭異,連巷道都像活人的胃。他發誓,下次一定不會再到任何一個古城。
但,還有下一次嗎?
“吧嗒”,一滴水。喬恩摸了摸額頭,見鬼,大熱天的難道下雨了?
“吧嗒”,又是一滴水。同一個位置,兩眉之間,鼻樑之上。喬恩沒有心情管它。
“吧嗒”,第三滴水,仍舊是眉心,好像故意引他注意。
喬恩聽到一個男人嘶啞的呼救聲,不是耳朵聽到,是心聽到。像永姜的聲音,喬恩皺眉。最近他總喜歡皺眉,眉頭皺得多了,很容易蒼老。 喬恩不想老,不想變成夢裡張二混子那般無用。
只有死人才不會老。
喬恩抬起頭,碧綠的樹葉,捲著紅紅的東西,液體,一滴一滴落下來,都落在他的眉心,順著眉頭的紋理,一點點湮開去。
喬恩抬起手,指尖暗紅的,粘稠的,有淡淡的腥臭味。
是血。
沉澱之後的血。血清想必已經流逝,落到他頭上的是血漿,變質的血漿。
樹葉上為什麼會有血?難道,上面有屍體嗎?
一具懸吊的屍體,他或者她的口舌中滲出血跡。
樹葉太密,看不真切,連疑似的影子都沒有。
失望。低頭。看見永姜。大紅色妖豔的衣服從他肩部的傷口探出來,窺視。喬恩看見它,脊背又開始發涼。
嫁衣只瞥一眼,就縮回去。永姜的臉開始扭曲,身體也在扭曲。
血脈暴突,移動。皮膚凹凸不平。似乎有什麼東西在尋找出口。
不是尋找出口,出口在肩膀處。
它是故意的。
瞎了雙眼,扯斷雙腕,然後,破出全身的血脈。
破繭成蝶,呼啦啦飛出來。仍舊是紅色的衣服,仍舊如此嬌美艷麗。留下永姜的屍體,白花花的,一滴血都不剩。
衣服,附在一個小乞丐身上,一同離開。小乞丐手裡捏著冰淇淋。可不就是從婚紗攝影店門口逃走的那個女孩子!她和永姜什麼關係?
喬恩沒來及思考這個問題,他的注意力被一個老人吸引住。年邁的男人,從影陰處閃到永姜的屍體旁,冷笑。
冷笑。聽見的人全身發麻。
老人說:“如果我不在,就到無門鎮吧。”是自言自語,也是告訴。
喬恩被“無門鎮”三個字敲回神。
嫁衣在他身後,周圍安靜如初,沒有陽光,陰冷。喬恩對這些已經不在乎,他在乎的只有三個字——
無、門、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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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yo
發表於 2009-03-27 19:22
引言回覆
二十八 每一條路,都通往無門鎮。
屬於無門鎮的,一定會回去。
屬於無門鎮的,終究逃不掉。
喬恩是逃逸的魂魄,墨羽是逃逸的生靈。
路,沒有初始,沒有盡頭。
人,一直在向前走。一步一步,毫不猶疑。
腳步,落下,咚,咚,如沉悶的鼓,敲在心口,抑制了心跳。遲緩,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到達目的地。遲了,就會錯過最好的時機。
也許是求生的機會,也許是求死的機會。
像一場百鬼赴宴的酒席。此刻,所有鬼都在等待。
華燈點燃,賓主就坐。圓圓的木質桌子上,菜餚陸續呈上。唯獨空出圓心的那一塊地方,留在那裡,是盛宴的壓軸菜。
所有赴宴的鬼都吃得漫不經心。如果沒有那一道菜,他們就不會來,可是那一道菜,遲遲沒有上桌。
等待著,等待著。
廚房裡,熱油沸騰,輔料齊全,主料還沒有到。掌勺的大廚師不耐煩地向外面看,買菜的那位怎麼還不回來?
等待著,等待著。
買菜的守在菜市口,進進出出的行屍走肉,衣著光鮮,包裹著沒有魂靈的軀體。沒有她。她一定要來,才能保證筵席完備。
等待著,等待著。
時間已經無多,新鮮的菜餚卻還沒有到。百鬼因她而焦慮,她還在路上慢慢悠悠地走。
有一道菜一定要用活人來做,新鮮的人肉是偉大的祭祀,情感,思想,獨一無二的美味。
人變成了鬼,往往需要補充一些什麼。
愛和恨,喜悅和悲傷,疑問和解答,鮮血和魂靈。
她下垂的右手突然一抖。手臂,抬起,平舉。手掌,下垂,地心引力。速度快了。右邊身體明顯前側。似乎被什麼東西牽扯著,腳步越來越快。慢走,快走,小跑,快跑。
頭髮散在身後。張牙舞爪的樹枝,墨染一樣全是黑色,長髮也是黑色的。相互糾纏,辨不出你我。
亂,顧不得解開,疼痛,已經忘記。她被迫飛奔起來,頭髮被扯斷,留在樹枝上。沒有風,飄飛著,詭異妖媚。
終於還是趕上了。那個時間,是某一個奇怪的約定。絕望的離別。一個時辰之後,歡天喜地地歸來。
隔得很遠的聲音突然響起,哭喊,呼救,彷彿一群人垂死的掙扎,撕心裂肺。
小女孩“啊”地尖叫一聲,無形的線繃斷了。失去靈魂的人靈魂歸位。
傀儡,獲得自由,卻無法行動。獲得自由和失去自由永遠是對等的,所以,束縛,有時候也可以稱為動力。
雙腳失了力度,一下子軟在地上,眉頭皺起,半睜的雙眼陡然睜大。像夢遊的人被驚醒,茫然,不知所措。
有了靈魂,於是知道什麼是恐懼。
沒有歸路,只有去途。墨漆的夜晚,墨漆的森林裡,一條兩車道的水泥路,平平整整,像是專為她鋪設的。
沒有月亮,路,卻蒼白得可怕。她的臉也是慘白的。比路還白,比死人的臉還白。
只能前進,只能跑。沒有力氣也要跑。
前面,遙遙的,女孩子咯咯的笑聲,清脆,若有若無。
是人?
是鬼?
也許,是妖。
她顧不上這些,有路總比沒路好。森林沒有跟來,身後卻已經沒有路。跑過了,路就沒有了。一切隱沒在黑暗裡,靜寂的,只她一個人的腳步聲。
到石匾前已經氣喘噓噓。
三個字,陰刻進去,被紅色液體填得飽滿。只消一眼,就知道可以停下來。謎底即將揭曉,站在無門鎮前的是一個心懷疑問的人。
匾前還有兩個人,都穿著黑色的衣服。
她識得其中的一個,那個小女孩。固執地徘徊在婚紗攝影店外的小乞丐,叫她“墨姐姐”的那一個。她怎麼會在這裡?不是說這個地方來不得嗎?她卻看著她咯咯地笑,一雙大眼睛水汪汪的,如此善意,卻讓她渾身發冷。
另一個人是個女子,背對著她,靠在石匾上剝荔枝。不是吃荔枝的時節,她不知道從哪裡弄了這東西來,慢慢地剝著,隨手把殼丟在一邊。 像古代倚欄賣笑的女子,斜斜的,惆悵的,留下一個嫵媚窈窕的身影。
墨羽看著那背影,似曾相識,卻不知道在哪裡見過。
心裡想著,就真的到了,她不記得清醒之前發生過什麼,只知道被傅輕輕砸傷了。閻王爺似乎不原意收留心懷疑問的人,所以她醒了。醒來,就在森林的邊緣,跑著,就來到了這裡。難道人的意念真的能夠左右行為嗎?還是,宿命不可違逆,一切都已經安排妥當。
或許小女孩知道答案,她似乎對這裡十分熟悉。
墨羽剛想問,那個小女孩卻突然瞪大眼睛,上下打量著她,“哎呀,你怎麼能穿成這樣來這兒呢?墨姐姐,夭夭去你家拿件衣服。”說完,就一溜煙地跑掉了。
原來,她叫夭夭,而靠在石匾旁的女人就是她口裡的墨姐姐。
墨羽剛想追過去,就被那黑衣女人擋在身前,那女人冷冷地說:“無門鎮裡是沒有顏色的,只有穿黑色的衣服才能進去。”兩人的距離如此近,冰冷的氣息撲面而來,像打開冰箱冷凍室的感覺。
那麼冷。面前這個,是鬼魂還是死人?
女人似乎感覺到她的畏縮,緩和了語氣,幽幽嘆道:“羽兒,你終究還是回來了。”她轉過身子,一張蒼白而美麗的面孔,墨羽一見,幾乎昏厥過去。
如果她是閉著眼睛的,墨羽一定以為自己是離開身體的魂魄,但是,這女人睜著眼睛,甚至朝她笑了一笑。 而且,她知道她的名字。而且,她知道她的名字。
墨羽張了張嘴,沒有說話。
“當日走的時候,你還是個嬰孩,現在,卻已經這麼大了。”那個女人伸手過來摸了摸墨羽的臉,死人一般冰涼。她終於道出自己的身份,她說:“羽兒,我是墨香,你的姐姐。”
姐姐?墨羽對這個詞語極其陌生,從小到大都只有母親和她二人,東奔西走,顛沛流離,藏來沒有聽說自己有一個姐姐,而且是住在無門鎮上的姐姐!墨羽滿心疑慮,不知怎麼去問。
“我知道你懷疑。”墨香笑了,“墨家祖輩欠了個人情在這裡,我們原本都是不能離開的。但那時候剛好齊家有人出去,就偷偷帶走了你和母親,唯留我在此解那個夙願。可惜,母親帶走了不該帶的東西,所以,你終究是逃不出。”
墨羽腦子轉不過彎。
“羽兒,我們都被束縛了。”墨香笑得有氣無力,“母親一直不知道,她帶著那個箱子,箱子裡的物品和無門鎮有牽連,每每她選中的住處,總是離這裡最近。她一生顛沛流離,卻不知,只要午夜出門,就會發現每一條路,都通往黑色森林,每一條路,都通往無門鎮。”
這是一個血咒,涉及每一個墨家的人。
逃不掉的,都逃不掉。
虧欠,一定要還。詛咒,一定會應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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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 12108
註冊時間: 2007-10-26
來自: 世界的一個角落...
ky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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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yo
發表於 2009-03-27 19:26
引言回覆
二十九 那眼神無處不在,致命的吸引力。
...
“去無門鎮找我。”說話的男人彎腰駝背,嘴角掛著奸佞的笑。
喬恩不知道無門鎮在哪裡。嫁衣知道,烏木盒子也知道,它們甚至知道該怎麼去,但是,它們不會說話。
這個名字反復在喬恩夢裡出現,太過詭異,心存恐懼。
該死的是,家裡的寬帶出現故障,上不了網,喬恩只能去樓下的網吧。沒有帶烏木盒子,也沒有帶嫁衣。可惜,大多數時候是與願違。
喬恩滿腹心思全放在無門鎮上,腳步渾渾噩噩。
網吧大抵是這樣,位於弄堂的某處,陰黑的屋子,潮濕,卻熱得可怕。一些年輕的男孩子光著上身打網游,也有幾個女孩子,面對視頻,咯咯笑個不停。
煙味和人的汗味混合在一起,令人作嘔。
亂。
亂中自有找樂子的人,那些人都全神貫注。
巷子太過偏僻,擦身而過寥寥幾個行人也都低著頭,腳步匆匆。沒有誰注意到喬恩,即使他頭上頂著一個誇張的木質盒子,衣服後面還脫了條紅尾巴。網吧的管理員看見這男人走進屋裡,眉頭擰成一團。
今天的日期不吉利。開網吧這麼多年來,第一次遇見這樣裝束古怪的人,難道是從精神病院出來的不成?莫不要出了什麼事情才好。
交押金,取密碼卡。他面目好看,動作不像精神病人。卻長了一雙詭秘的眼睛,渾濁疲憊,眼白處血絲糾纏,黑黑的瞳孔裡有說不出的感覺。
看得多了,不自覺就被吸引進去,像黑洞,沒有盡頭。
管理員瞄了喬恩兩眼,發現自己的目光總在第一個瞬間就被他的眼睛攥取。那眼神無處不在,致命的吸引力,輕易忽略了身上其他的地方。
一個骷髏,如果長著一雙這樣的眼睛,別人也不會注意到它沒有血肉。
就像烏木盒子表面的那枚花紋,脈絡清晰,交錯處,深深地倦怠。
管理員原本想把喬恩趕出去,不知道為什麼開不了口,緊緊地低下頭抽了最裡面那台電腦的密碼卡給他,心裡祈禱一切太平。
殊不知,世上本沒有所謂的太平。厄運臨到,躲也躲不掉。
這家店的生意不錯,年輕人嘛,都有狗一般的嗅覺,再偏僻的網吧也能掘出來。他們的注意力集中在電腦上,似乎電腦才是他們的心臟。所以,網吧裡經常會有人猝死。
猝死,賠償,草草了結。人的生命就是那麼卑賤。
喬恩施施然從兩排電腦中間狹長的走道過去,沒有人注意到他。他的腳步嫵媚而妖嬈。
上網的目的只有一個,找無門鎮。
這地方困擾他太久,他必須要給自己一個答案。
要答案的,不只有喬恩,還有附骨的嫁衣和裝嫁衣的盒子。
網吧的電腦配置一種獨特的搜索引擎,可以顯示是否有別人和你尋找同一個答案。藍色的方框從電腦右下角徐徐升起,也有人在找無門鎮,找知道無門鎮的人。
喬恩顯然很需要有一個志同道合的人可以對話,他現在太茫然,太恐懼,敲打鍵盤的手指都不停顫抖。只有得了羊癲風的人才會抖得如此劇烈,喬恩已經差不多。
藍色的IP地址,這個人也在洛陽。
某處不知名的網吧,兩個不相識的人,因為同一個小村子,從此有了交集。這是小說 ,是電影,也是生活。
生活原本就匪夷所思。
“你也在找無門鎮?”兩個人同時說話,同樣的問題。
“嗯,你也知道無門鎮?”同時回答,同樣的疑問。
喬恩有種奇怪的感覺,自己面對的不是電腦屏幕,而是一張鏡子。雪亮的鏡子,身體和影子,偏偏都有了生命。
沉默,可怕的沉默,兩個人心裡都焦慮。
還是隱在IP地址之後的人打破了尷尬。“你怎麼知道那地方的?”他問,小心翼翼。
“夢。”簡潔的回答,背後隱藏著旁人無法體會到的恐懼。
“那地方到底是真的存在,還是只有夢裡才存在?”問話,彷彿喃喃自語。
“不知道,有人讓我去那兒找他。”喬恩對他的信任如同對自己的信任,也許,他是唯一一個知道無門鎮秘密的人,也許,他就是那個中年男子。
“你要去那裡?”網絡彼端的人十分詫異,“你去不了的。”他一語定奪。
“為什麼?”
“這個地方,活人去不了。”
“活人去不了,活鬼呢?”喬恩突然尖笑起來,噓噓的笑聲讓坐在他旁邊的人毛骨悚然。
“喂,聲音小點兒!”與喬恩背坐著的人轉身拍了拍他的肩膀。
“呃?”喬恩轉頭,盯著那個大男孩,露出微笑。嫵媚扭曲的笑容。 像被愛人掐死的女子,臨死的瞬間,一直笑,一直笑,眼睛裡,愛戀和怨毒交織在一起,詛咒的毒蛇,由此而生。
恐懼,莫名的恐懼。十七八歲的孩子,瞳孔因恐懼而緊縮。清晨遭遇了鬼壓床,也不過就是這樣窒息的感覺。發不出聲音,也動彈不得。
喬恩又是一笑,轉身繼續他的對話。男孩如蒙大赦。
“你是誰?”電腦屏幕上是這三個字。
“哈哈!我是誰?”喬恩臉上痛苦和嘲笑的表情並存,“你離開了我,我找你找得如此辛苦,如今,你卻問我‘你是誰’!”
“我知道了。”有氣無力的一句話,明顯可以感覺到那個人慢慢地,慢慢地,癱軟在椅子上。
喬恩卻還在笑,哭一樣的笑聲,如夜梟一般淒厲。
尖刻,淒銳,像針,硬生生刺穿每個人的耳膜。
他背後的男孩如坐針氈,不敢往身後看,唾了聲“穢氣”,關上電腦就想出去。一站起來,發現所有人都盯著他身後,眼神異樣。
男孩回頭。
角落裡一抹妖豔的紅。一閃而逝,速度快得讓人以為自己眼花。
偌大的一個男人,剛才還坐在這裡,此刻已經不見了。黑駿駿的電腦屏幕上,三個血淋淋的大字,每一滴血,都好像把活人碾碎擠出來的。
鮮血和碎肉,從立體的文字上流下來。
人,消失了,聲音,也不知何時嘎然而止。男孩想到剛才那人妖媚的一笑,終於站不住,癱倒在地,褲子濕了一片。
網絡的彼端,某人的住處,空無一人。原本關機的電腦不知道何時被啟動,此時已經進入休眠狀態。而放在抽屜裡的一件紅衣服,此刻正掛在電腦桌前的椅子上。若有若無地喘息。
刺激,電流一樣擊打過那件衣服。衣服消失了,沒有原因。妖豔的紅一閃而過。
電腦屏幕一閃,也是血淋淋的三個大字。
無門鎮。
被選中的人,一個也逃不了。
嫁衣的報復,無門鎮的惡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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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yo
發表於 2009-03-27 19:28
引言回覆
三十 這是善,惡還留在人間,為非作歹。
...
墨家在無門鎮東面,離饒家的墳地不遠。夭夭到墨香家裡拿了件黑衣服,匆匆往回趕。
滿腹心思,也就沒看路。腦袋突然頂在一個柔軟的東西上。
“哎喲!”一個人誇張地大叫。
“哎呀!”夭夭也嚇了一跳。
漆黑的村子裡,幾團紅燈籠湮沒在街道深處,隱隱的,看不清楚。面前卻有一團紅,紅得耀眼。亮。像燃燒的火,跳躍著生命的光澤。不是燈籠!那是什麼?
“嫁衣!”夭夭一眼認出來,翠翠的紅嫁衣,居然穿在一個男人身上,那個男人,正捂著肚皮瞪著她,居然是段落。
“你,你……是人是鬼?”段落也認出夭夭,雖然從南茵嘴裡知道夭夭也出了無門鎮,畢竟一直以為她是自己想像中的人物,乍一見到,驚得往後退了幾步。
夭夭聳聳肩:“人也會變成鬼,鬼也可以變成人啊。”
段落兩眼發黑。難道說,是他夜路走多了?突然又來到這鬼地方,他真的不適應。
“你不知道無門鎮里活人來不得,死人出不去麼?”夭夭瞅了瞅他身上的紅衣服,退了退,保持著安全距離。
“這真是無門鎮?”段落有一種想抽自己耳光的衝動,“天啊,今天怎麼這麼古怪。”他抬頭看著天,天空灰濛蒙的,霧氣消散處,黑得發藍。掐了掐自己的臉,確定不是在做夢。段落往前邁了一大步,抓住夭夭的肩膀。
剛想問話,夭夭“啊”地拍掉他的手,盯著他身上的衣服,往後跳開。
段落順著她的眼光低頭一看,差點又叫出來。他顯然才發現自己裝束古怪。
驚嚇過度了,他反而冷靜下來,深吸口氣,一邊脫衣服一邊問夭夭:“夭夭,告訴落哥哥這是怎麼回事,為什麼我明明往家裡走,卻一轉彎看見了鍾馗,然後就再找不到原來的路。而且……這衣服明明應該放在我的抽屜裡,怎麼會到我身上。”
“你那裡怎麼會有嫁衣?是永姜給你的麼?”夭夭瞪大眼睛看著他。
“閉上眼睛不許看。”他在脫衣服耶,段落不喜歡被一個小女孩窺探,“先回答我的問題。”他又補充了一句。
夭夭不情願地用手裡的黑衣服蒙住眼睛,嘟著嘴說:“無門鎮又不是只有大門一處可以進來。古婆婆告訴我說,如果時機合宜,鍾馗廟也可以當作入口。不過你好像是第一個從那裡進來的人。”
段落把衣服掛在胳膊上,沉默不語,他在思考另外一個問題,好像不是只有自己一個人,看見鍾馗的時候,似乎有人從廟裡閃出去。
夭夭見他脫掉紅嫁衣,露出裡面黑色的長褲和T卹,總算看起來正常一些,就蹭到段落跟前,拉了拉他的衣角:“落哥哥,告訴夭夭你的衣服是不是永姜給你的,好不好?”
“永姜是誰?”段落從自己的思緒裡被拖回來,詫異地看著夭夭。
夭夭怔了怔。嘎?他不認識永姜?那衣服哪裡來的?
段落的第二個問句是:“夭夭,你知道墨香在哪裡麼?”
墨姐姐。夭夭一下子想起自己還要給墨羽送衣服過去,拔腿就跑,一邊嘟囔道:“壽衣,可不能送遲了啊。”
段落急著要答案,沒聽清她的話,見她跑了,一把拉回來:“墨香在哪裡?”
“跟我去就能見到她。”夭夭白了他一眼,腳步加快。
黑色的衣服如果當作壽衣,未免太過單調,可惜無門鎮是個沒有顏色的村子。
等衣服的兩個人在談論一個女人,一個一生穿著棉麻衣服,抽煙時神誌恍惚的女人。孤苦伶仃,帶著一個孩子,在城市與城市之間行走,或者,逃遁。
她一定時常想起無門鎮裡暗昧的生活,才總會陷入自己營造的世界裡。
墨羽問:“父親是誰?”
墨香沒有回答,眼神幽幽地看向石匾後面。濃霧。什麼都看不見。良久,墨香說:“不知道,我出生的時候他已經死了。我曾提出要去祭拜,母親說,墳塚荒廢,不知道葬在哪裡。想來,這是她的秘密。”
存在窺探秘密的人,就有了保守秘密的必要。墨羽想起六歲那年,母親因為這個問題帶她闖馬路送死的經歷,抿了抿嘴唇。
終是沒有答案。逝者已逝,也罷,就讓她帶了去,留給世上的人一生寂寞的幻想。
母親,她在彌留時一直盯著裝嫁衣的箱子,乾瘦的手指輕輕摩挲著箱面,極細地嘆息,像生生不息的怨靈。
她交代,羽兒,你不可以再設計衣服。
墨羽當面發誓,沒有遵守誓言。
她交代,嫁衣受過詛咒,不要輕易拿出箱子。
墨羽點頭答應,沒有聽從。
她交代,衣服和箱子,終有一日要送回無門鎮村。
墨羽表示一定做到,如今她站在這裡,箱子丟了,嫁衣也丟了。
面前站著自己的姐姐,墨羽看著她,彷彿看著母親。堅強幹練的女子,終於失聲痛哭,她什麼都沒有做到,母親的話,她一句都沒有遵從。
墨香摟著妹妹安慰。無論如何,母親總也是個真正活過的人,可是自己呢?蒼白,冰冷,活死人。
因一件嫁衣留下,為了解開隔世的怨懟。
濃霧裡,一個高大的影子近了。黑駿駿地壓過來,不是夭夭,那是誰?
是壽衣,送壽衣來的人。
是嫁衣,送嫁衣來的人。
夭夭被段落拎小雞一樣拎起來。兀自掙扎抗議,一大一小吵得正歡。
墨羽換上衣服,是一條旗袍式樣的短裙,胸前幾朵亂花,妖紅色,十分耀眼。無門鎮裡唯一能容的,是血一樣的紅色。“是什麼花?”她問墨香。
“夜合花。”夭夭搶先回答,“古婆婆院子裡那株花樹,墨姐姐瞅著好看,就繡上去。”
墨香微笑,上下打量著自己的妹妹。
真像啊,除了聲音、身高略有差別,幾乎一個模子刻出來,難怪夭夭會認錯人。她把目光轉到夭夭身後的男人身上,笑道:“我們又見面。”
段落傻傻地笑,露出兩顆雞蛋白一樣的門牙。把嫁衣拿出來遞給墨香,道:“外面有人托我帶給你。”
墨香點點頭,伸手去接,手指才碰到,紅衣服居然尖叫起來。
尖厲刺耳,猶如詛咒。
段落嚇得手一抖,衣服散在地上。墨香沒有拿住衣服,右手食指和中指上,一串火燎的泡。嫁衣著手的感覺如一條火龍瞬間掠過,留下過境的傷痕。
“還是恨墨家人。”墨香看著嫁衣苦笑,衣服在她腳下,冰凍的火焰。靜止,隨時爆發的攻擊性。
夭夭把衣服撿起來,入手有奇妙的感覺,彷彿電流,觸碰心臟。“奇怪,為什麼羽姐姐摸它就沒事呢?”
“她現在亦不能摸,因為嫁衣已經分開了。”
墨香這樣一說,墨羽的臉色發白,段落的臉色也發白。只有夭夭仍舊犯迷糊:“分開了?是說這衣服變成兩件了?”她抖了抖衣服,完完整整,什麼都不缺,很好看的設計,行雲流水。
“是的,兩件,一件是善,一件是惡。”
“那……這件是善還是惡?”夭夭撫摸著嫁衣,衣服似乎很喜歡她,在她的手指間蛇行。
墨香不說話,眼睛看向段落。
段落沉吟了一下,緩緩說:“這是善,惡還留在人間,為非作歹。”南茵曾告訴他說,現在怎麼撫摸它都沒有關係了,它只剩下善,惡還在人間,還有人要猝死,還有人在作惡,還有人會報復。他當時聽不懂,現在想來,正是這個意思。
“是善啊。”夭夭的眼神迷離起來,似乎在想什麼心思。嫁衣糾纏住她小小的身軀,夭夭耳邊響起女孩子清脆的笑聲。
“怦,怦”夭夭突然心驚肉跳,身體裡彷彿有千萬條蟲子在拱動,是傷口即將癒合的那種癢,無法克制,掙扎亦沒有用。她摔倒在地。打滾。
“怎麼了?”段落想要扶她起來,被墨香拉住,墨香的眼神,冷得幾乎把人凍結。
“墨姐姐……”夭夭發音不清,滾到墨香腿邊,努力伸手抓她的裙角。
墨香避開,拉了一把兀自發楞的墨羽,說:“這一劫,若當初她沒有出無門鎮便可避開,如今……”她沒有說下去,只道:“我們走吧。”
三個人繞過石匾走了,留下一個六歲的孩子,痛苦蔓延全身,起身的力氣都沒有。
求救無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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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言回覆
三十一 未見年輕,也未衰老,這是神鬼的悲哀。
...
石匾背後是霧。黑而重。比段落上次來時濃厚很多。像沼澤地裡鼓起的沼氣,像死人屍體腐化之後的濁氣。
霧裡掩藏著無門鎮的門欄,高高舊舊,漆色剝落,依稀可見雕樑畫棟,兩邊飛起的簷角直扎進濃霧深處。
門欄裡的世界比外面的世界明亮,一些鮮紅的斑斑點點的燈籠,可以照見過路的人。
人從霧氣裡過,看不見腿腳,如漂浮的妖孽。
恍然如夢。
從一個世界走進另一個世界,由生入死。心,猛然一沉。一過了這道門檻,人的心跳就開始緩慢。血流緩了,體溫也下降,也許,會變成墨香那樣,冰冷,一塊破碎的殘冰。
墨羽是第一次來,也是最後一次。
霧,黑漆漆的,比起前一次,燈籠少了很多。熄滅的紅燈籠越來越多,每一家都在死人。
墨香說:“惡,來了。”大家都知道她是什麼意思。墨羽只想解惑,不想看見血腥,段落更是無辜,他到這裡來,只是為了把嫁衣交給墨香。
夜路走多了,總會遇見鬼,段落遇見的鬼就是鍾馗,站在村南的鍾馗廟裡。荒蕪的廢廟,捉鬼鍾馗高高聳立,身子前傾,銅鈴一樣的眼睛,似乎要壓下來。段落當時就倒抽一口冷氣,心裡咯�一下,知道大概遇見不祥的東西。
他沒想到自己到了無門鎮,他一直認為無門鎮是不存在的,否則當初也不會把自己丟進精神病院住了幾個月。
即使後來南茵把嫁衣交給他,他也懷疑是那個女人胡言亂語。言語中太多的吻合,被他視為巧合,畢竟瘋子就是瘋子,總有一些常人無法料想的詭異。
出了鍾馗廟,看見齊膝的野草,鬼火在空氣中舞蹈。忽然想起夭夭說過,沒有人氣的地方,草總是長得很快的。段落毛骨悚然。他不害怕,只是太吃驚,以為自己又出現幻覺,甚至準備去洛陽的精神病院也住幾天。
沒來及住院,先遇見夭夭,幻想中的小女孩,活靈活現地站在他面前,甚至撞到他的肚子。被撞得隱隱作痛,他才不得不承認,他在無門鎮,這才是現實。
惡,來了。每個人都繃緊了弦,不自然地緊張起來。
細碎而繁密的聲音,夾雜著陣陣清脆的鈴鐺聲,從遠處來襲。
霧氣,越發濃了,一個嬌小的身影從鬼域中走來,齊腰的長髮隨著她的腳步聲扭動,給人腰肢款擺的錯覺。一場皮影戲,屏幕後的影子由小變大,一點點靠近。
靠近,然後停下,等待他們走過去。
墨羽不認得她,段落認得,墨香當然也認得。只憑著滿頭銀白色的長髮,就很難被人遺忘。何況,這把年紀,她卻有一張年輕沒有皺紋的臉,不老,亦不死。
古婆婆臉上木木的沒有表情,等一行人走近了,不打招呼,不說話,轉身就走。
段落怔了怔,小聲問墨香:“要跟去嗎?”
墨香點點頭,把食指放在嘴前作了個噤聲的手勢。
悄無聲息地跟隨。
從十字路口轉向南面,向前走,住戶越加稀少。路的盡頭是鍾馗廟,古婆婆卻在附近拐進一條被荒草掩埋了的小路去。
悉悉簌簌地走,白色的長髮披散著,被風一吹彷若魂靈鬼舞。
乾枯的草圍繞著他們,發出輕佻的嘲笑。
再向前又變成一個十字,對面的三個出口,南邊那條通往鍾馗廟,北邊通往饒家墳地,穿過墳地不多遠是墨家的宅院。古婆婆在路口停了停,回頭看了跟隨的三個人一眼,一笑,讓人全身發冷。
仍舊是無語,向前直走,一條小路,比另外兩條更細、更長、更黑,也更加詭秘。
墨羽很自然地跟去,被墨香伸手拉住,她一路保持沉默,直到這時候才舒了口氣,說:“不用去了,在這裡等著就可。”
段落早已按捺不住心裡的詫異,連忙問起來。
墨香道:“你是見過她的,當日在鍾馗廟,她是不是一眼就認出齊家兄妹?”
“是,當時她還說曉沁有靈光,我們都沒明白什麼意思。”
“那就是了。”墨香點頭,“古婆婆是村子裡的看陰人,也就是所謂的鬼媒人,可以看出生人死人的差別。”
段落想到那日古婆婆對齊眉說“你不該來”,難道當時她就預知了齊眉的死亡?他倒抽一口冷氣。墨羽沒有他的經歷,對這些東西毫不知曉,只是疑問道:“古婆婆?她看來並沒有到要稱呼婆婆的年齡啊。”
墨香一笑,甚為苦澀:“看陰人原本也是人,脫不出生死二字,唯有她,恐怕是例外。從我有記憶到現在,她一直這副模樣,從未改變。”
未見年輕,也未衰老,這是神鬼的悲哀,難道,古婆婆,她是神?又或者,是鬼?墨羽脊背發寒。
說話間古婆婆已經從原路返回,手裡捏了個古色古香的碎瓷瓶子,只有半尺來高,粗細剛好握在手心,瓶口有木頭塞子。
此時的古婆婆慈眉善目,跟方才的木訥冰冷絕不相同。也許,在她回家的那一小會,她已經換了一張人皮面具,重新喬裝打扮。古婆婆走到三人面前,揚了揚手裡的瓶子,笑道:“我知道你們心裡有諸多疑問,那麼,跟我走吧。”就當先朝北面過去。
墨香沒事人一樣伴在古婆婆身邊,小聲聊天,有說有笑。可苦了跟在後面的兩個人。這二人已經得知了古婆婆的身份,微微發怵,不敢跟得太近。而他們之間又不相識,並肩走著,頗為尷尬。倒是墨羽首先破了僵局:“你怎麼會有那件嫁衣?”她不知道該怎麼稱呼段落,直接用“你”指代。
“好像每個人都會問我這個問題。”段落撓了撓頭,“我到洛陽做編輯,在報紙上看見一個女人殺死新婚丈夫的報導,覺得蹊蹺,就去精神病院找到她……”
“是南茵給你的?”墨羽打斷他的話,居然是南茵麼?那個第一個試穿嫁衣的女人,純粹因詛咒而喪生。
“是她。”段落點頭,“怎麼?你認識?”
“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可惜死了。”墨羽嘆息,南茵和肖遙都是最最無辜的人,連一點貪念也無,就這樣死於嫁衣的妒恨。
“怎麼會死了?我去的時候還好好的。”段落一驚。
墨羽沉默不語。
總算是打開了話匣子,找到了共同話題,雖然兩個人都滿腹心思,有一搭沒一搭的,倒也能聊得起來。
有人相伴,再遠的路也會變得近了。
可惜人的一生中,有太多路需要獨自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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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09-03-27 19: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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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 無需掙扎,無從掙扎,只有死。
墳地的中心,遍地荒蕪的墳塚,雜草叢生。
這是齊眉死的地方,段落一眼就認出來,那顆大好的頭顱,那雙無望的眼睛,一切都歷歷在目。這是他一輩子也忘不掉的。他的手微微顫抖。
夭夭的墳塚,小而安靜,躺在那裡,墓碑上一條細長的裂縫。
段落警惕地發現,一抹不易察覺的紅,從墳塚中擦身過去。悉簌柔軟的衣角。他剛想提醒大家,卻發現,所有人的眼睛,都盯著夭夭的墓碑。
石頭墓碑,裂縫中滲出鮮血,一滴,一滴。
上一次出現這樣的現象,齊眉像落地的瓷娃娃一樣裂成碎片,心臟,被一個嬰孩啃噬粉碎,那……這一次呢?
這又是誰的血呢?
墨羽突然想起無門鎮石匾旁打滾掙扎的女孩子,此夭夭和彼夭夭,是否是同一個人?那麼可愛的小孩子,難道……
沒有人給她答案,她也不敢發問。這是一個古怪的地方,獨立生活了那麼多年,她從來都沒有經歷過這種壓抑這種森冷。墨羽抬頭看了一眼墨香,墨香的臉色白得異樣,牽著她的手更加冰冷。
古婆婆走近夭夭的墓碑,用碎瓷瓶子接那血水。像獻血的時候捏緊拳頭一樣,血流速度立刻加快,汩汩地灌進瓶子裡。
剛好一瓶,不多不少,連縫隙裡原本的潮濕液體也都乾涸了。
不知道古婆婆在瓶子裡加入了些什麼。搖一搖,倒到手心,滿手的腥紅。一個年邁的女人,有一雙纖長細嫩的手。她用手指急急地在空中彈了幾下,一片半透明的血幕,血幕之後,現出兩個人影。
一個裹著紅嫁衣,模樣古怪;另一個黑駿駿的,看起來朦朧不清,更像一團煙氣,沒有實質。死人變成活人,當然模樣古怪;鬼魂本來就朦朦朧朧,看不清楚。
兩個人,墨羽都認得。
喬恩。
和,白瑞。
他們在爭奪一個方方的東西。烏木盒子。墨羽的手指撫摸過無數遍的盒子,每一分每一寸都知道得清清楚楚。
墨香及時摀住墨羽的嘴,墨羽才沒有叫出來。她不能明白,死了的白瑞怎麼會在這裡,喬恩又怎麼來的,為什麼身上還裹著嫁衣。她沒有見到段落裹著嫁衣的模樣,否則就不會那麼驚訝了。
血幕的面積並不大,爭奪激烈的兩個人,如果白瑞的身子出了屏幕範圍就看不見,而喬恩,最多能看見一抹半透明的紅。
像一場電影,在半空中放映,無法靠近,無法救助。
墨羽覺得自己好無力。
段落對人倒是不感興趣,他指著喬恩身上的衣服,激動地大叫:“嫁衣,惡!”
墨香點點頭,攤開雙手,說:“我不能碰這件衣服,善比火還熾熱,惡比冰還寒冷。”嫁衣就在眼前,她需要它,等待那麼久,需要的就是這件衣服,但是,她取不到它,甚至不能接近。
這是無限悲哀的事情。大多數時候我們無能為力。
又一個人影出現在血幕後。
一個窈窕的女子,突然從夭夭的墳墓中站起來。緩慢的速度,僵硬的動作,似乎她本是睡在墳墓裡的屍體。
同樣穿著一件嫁衣,華美,瑰麗,衣服雖然偏長,但腰上束上蝴蝶結,合體好看。不過,她是那種古典優雅的女子,若嫁衣沒有被修改、重新設計,穿在她身上應該更適合吧。
是翠翠嗎?墨羽已經不再害怕。白瑞可以在這裡,永姜可以去找自己,那麼,翠翠為什麼不能複活?
不是翠翠,翠翠的血和靈魂都化作嫁衣的詛咒了。
“饒沁?”段落的疑惑越來越深重,這模樣,這身段,分明是死於無涯草的饒沁!不是說苦海無涯,被噬魂之草吞噬了的心魄精魂都將永世不得救嗎?那麼,這站在血幕之後,旁觀兩個男人爭搶的女子是誰?
而且,嫁衣之善,明明應該在夭夭那裡,怎麼會穿在她身上。難道,饒沁她,殺了夭夭嗎?太多的問題沒有答案,無門鎮裡,答案處處都在,但是,他找不到。
爭盒子的兩個男人顯然都看見了那個女子。
喬恩一下子呆住了,眼珠子突出來,血絲糾纏,中間是收縮的瞳孔。他呆呆地盯著饒沁,連烏木盒子被白瑞搶過去都沒注意。
饒沁也看著他。笑。那麼美麗,那麼純真,那麼恬然。嘴角噙著笑意,臉上掛著笑意,連眼睛裡也含著笑意。只是,眼神有點古怪,慧黠的,像夭夭。
兩個穿著嫁衣的人,一步步靠近。
饒沁笑得和善,喬恩的表情卻十分猙獰。
看見獵物的豹子,大抵就是這樣,兩人之間還有一米左右的距離時,他已經略微低下頭,準備隨時撲上去。
豹子捕獵,往往一口咬住咽喉,無需掙扎,無從掙扎,只有死。
喬恩是豹子,如果撲上去,曉沁勢必會死。
畢竟是同生共死過的人,段落急了。看了看墨香,墨香笑盈盈地看著那一男一女,似乎在看一場好戲,甚至頗為興奮,希望他們能瞬間結合一樣。而墨羽,她的眼神和白瑞膠在一起,生離死別,才知道這是真正善待她的男人。
糊塗人總有一些別人繞不出的法子。率直,這是最糊塗的,也是簡單有效的方法。
段落顧不得古婆婆阻止的眼神,大喊:“饒沁!”
饒沁一怔,喬恩也是一怔,連在二人身上的線斷了。血幕頓時萎頓,古婆婆“啊”地一聲彈飛出去,段落忙跑過去接住。
古婆婆在他懷裡微微喘息,白色的長髮萎頓地垂下。她睜著一雙血一樣的眼睛惡狠狠地瞪著段落。這樣一個蒼老的女人,突然間出手,兩指如鉤,插向身邊男人的眼睛。
段落沒有防備,但天雷命的人,天生能夠躲過多場劫難。
段落鬆手,古婆婆摔在旁邊。被襲擊的人還沒有發怒,古婆婆卻已經開始嘆氣。“當初,我怎麼就沒瞧出你的命理?唉……別人傷不了你,你卻容易傷人。”她盯著段落看了半天,說,“那天,我怎麼偏偏漏了你,或許真是無門鎮的劫數。”
段落不明所以,古婆婆指了指夭夭墓碑的方向。一個渾身是血的男人,兩件紅得刺眼的嫁衣,三個臉色慘白的女子。
喬恩不知去向,饒沁也不見了。古婆婆的碎瓷瓶子真的成了碎瓷,瓶子裡的血都灑在白瑞身上,讓白瑞可以顯形出來。他虛弱地靠在墓碑上,手裡捏著烏木盒子。
“羽兒,我拿到它了。”他把烏木盒子舉給墨羽看,墨羽不拿盒子,反而握住他的手,冰冷,死人一樣的手,沒有血流,沒有心跳。
他已經死去,卻仍舊依依不忘。
觸摸到墨羽手心的溫度,白瑞才放下心來,他剛才在血幕後看見她時,莫不是大吃一驚。因為這個地方,活人是來不了的。
無門鎮是個巨大的棺槨,鎮子裡的人都是死人。
所以,來這裡的人,不可能活著出去!
除了段落,段落的命理不同他人。
夭夭虛弱地躺在墨香懷裡,嘴角是血,身上裹著名為善的嫁衣。那麼大,那麼大,幾乎看不見她的人,只有一張小臉,白得讓人驚恐。
“墨姐姐,我無能為力。”她說話斷斷續續。
“不怪你,夭夭,你已經盡力了。”墨香幾乎哭出來。這個小孩子,她才六歲,憑什麼要吃那麼多苦?她已經夠可憐了,卻偏偏還要為了自己,用自己的血肉去彌合嫁衣,銷毀嫁衣。以至於面無血色,實在讓人心疼。
“墨姐姐……”夭夭縮在她懷裡哭,善之嫁衣滑落在地上,沒有碰到墨香。
“夭夭乖,不哭,姐姐沒事的。”墨香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她。
越安慰,夭夭哭得越兇,“你會死的,你會死的!”她喊著,撕心裂肺。
墨香會死?段落的腦子一片空白。
古婆婆冷冷地站起身,說:“這就是你造的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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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 你殺了奪走我貞潔的男人,你這個奪走我貞潔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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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人定“六”為陰,定“九”為陽。九月九日,日月並陽,兩九相重。是個值得慶賀的好日子。
張二混子屍骨未寒,翠翠穿上了她親手繡的紅嫁衣。繡進了靈魂的紅嫁衣,沒有愛,只有恨,沒有祝福,只有詛咒。
紅色的轎子,正式的聘娶,一大幫子人,小孩子跟著搶花生喜糖。在旁人眼裡萬分艷羨,熱熱鬧鬧。生活就是這樣,表面風光,個中滋味,只有自己才能體會到。
翠翠裹在紅色的嫁衣裡,被黑寡婦攙扶上就花轎。
這個當娘的,死了男人,本來只能穿黑衣服。如今女兒大喜的日子,在裙子旁縫上紅邊,此生也就是最後一次。
“到了墨家,按娘說的,把那藥抹在身子下面,就不會被發現了。”黑寡婦低聲囑咐女兒。
翠翠低著頭,眼睛恨恨地盯著寡婦衣服上的花邊。那條緞帶原是她上吊用的,沒派上用處,凶器居然染上了喜氣。
絕望的喜氣。
“我不會原諒你的。”翠翠說,“是你毀了我。”她的牙齒咬得咯咯直響,像一頭小獸。
黑寡婦在她身邊,臉上掛著笑,心裡卻著實寒冷。恨,從來都是鋒利冰冷的鋼錐,多麼喜慶,多麼愉悅,它都能穿透。
那根鋼錐扎在翠翠娘的心窩裡。
其實,若沒有那一夜春情,也就惹不到那麼多的事情,可惜她當初糊塗,居然同意讓張二混子進翠翠的房,甚至還協助他一起綁了翠翠。
畸形的愛情導致了親情的變質。原本還有著母女之情,一瞬間灰飛煙滅,只剩下恨,貫穿始終。
她想緊緊地把女兒嫁出去,這樣就可以滅了情人對翠翠的眷戀,事與願違,居然損了一條人命。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當真是個笑話。
黑寡婦掀起簾子,翠翠乖乖地上了花轎。
黑寡婦探進頭想要囑咐翠翠幾句,翠翠已然掀起了紅蓋頭,一雙美麗的眼睛,毒辣辣地瞪著面前的老女人:“你以為送走了我就安生了麼?我讓你生生世世不得好死!”
咬牙切齒。
黑寡婦看見翠翠手裡的東西,像木偶一樣僵在那裡。
新娘子帶利器上花轎,這是不吉利的事情,她沒有吱聲,嗓子彷彿被什麼東西卡住了,也發不出聲音。
簾子放下,轎子下面被鮮血湮透了。都是紅色,不容易被發現。
轎子走了,所有人都走了,黑寡婦失神地轉身,回家,一進門就撲到在地。
脖子上纏著一條紅緞帶,不知道什麼時候從她裙子邊上扯下來的,繞了兩圈,勒進肉裡。
墨三少爺醉醺醺地進了房,紅衣裳裹著年輕的新娘子,在燭光映襯下分外嬌美。新郎官越看越喜歡,越看越憤恨。新娘子臉上也惡狠狠的。
是一對新人。是一對仇人。
新房,喜慶的紅色,原來也可以當做兇房的血。
殺,乾脆利落的一個字。
墨三少爺被翠翠殺死了,翠翠被自己殺死了。
床上一灘血,是處子的血,其實是黑寡婦給翠翠的藥,抹在下身,會流出紅色的液體,一灘觸目驚心的血跡。
即使是新婚妻子,但騙人的女人,墨三少爺並不憐惜。
翠翠疼,疼得牙齒把嘴唇都咬破了,但臉上仍舊在笑,那麼嫵媚,那麼絕望。一雙青蔥一般的手指,撫摸在墨三少的臉上,痴迷的,輕柔的,插進了墨三少爺的眼眶。血,順著手指流淌到手臂,一滴一滴全落在紅色的嫁衣上。
墨三少爺瘋了,翠翠也瘋了。
她喊著:“你殺了奪走我貞潔的男人,你這個奪走我貞潔的男人,我要挖掉你看我身體的眼睛,我要跺掉你撫摸我身體的手!”一遍一遍地重複,不知道從哪裡摸出一把剪刀,拼命地裁剪著墨三少爺的雙手。那雙手,曾經握著一把鐮刀,殺死了張二混子,如今,被剪刀剪得面目全非。
如此脆弱,皮膚和生命,都只不過是碎瓷瓶子,輕輕一摔,就體無完膚。
墨三少爺連呼救的機會都沒有,空蕩蕩的眼眶死死地盯著翠翠,他看不見他的新娘子。
這個女人不是他的。這個女人是別人的。他殺死了她的愛人。她為了他一命償一命。
翠翠仰面躺在床上,一把鋒利的剪刀洞穿她的咽喉,血,汩汩地湧出來,失去了噴薄的活力。
歌聲,伴隨著血流,輕輕柔柔地哼唱出來。
“媽媽看好我的我的紅嫁衣
不要讓我太早太早死去
夜深你飄落的髮
夜深你閉上了眼
這是一個秘密的約定
屬於我屬於你
嫁衣是紅色的
毒藥是白色的
但願你撫摸的女人流血不停
一夜春宵不是不是我的錯
但願你撫摸的身體正在腐爛
一夜春宵不是不是我的錯……”
這是一首關於女孩子幸福的歌,也是一首詛咒的歌曲,撕心裂肺,死寂的房間裡聽起來分外虛空。
慘淡。
屍體被發現地時候兩個人都已經僵冷,仵作檢驗的結果,翠翠的傷尤要早一些。致命的傷,在進入洞房之前就已經留下。
聽聞,這世間有一種惡毒的血咒,需要施咒者用自己全身的血去餵養最心愛之物,並寄予死前最強的咒念。
翠翠恨墨家人,恨自己的母親,所以她在上花轎的時候帶了把剪刀,還沒有起轎就自殺了。她的血濡濕了紅嫁衣,湮透了轎底,甚至有一滴滴在黑寡婦的裙子邊。
恨,太過強烈,連衣服都不能倖免。嫁衣成了咒,可以殺人的咒。殺死了黑寡婦,殺死了墨三少爺,仍舊要一直流傳,讓所有血脈相連的人,生生世世,不得安生。
只有墨家的人才可以毀掉嫁衣,解除夙願。
墨家耐不住它的折騰,找人將衣服封鎖。那人說,檀香木化就的烏木可以辟邪,只要嫁衣不出箱子,不出無門鎮就無大礙。
可惜,嫁衣出箱了,箱子在無門鎮外。
留在無門鎮裡的墨香成了唯一能化解怨懟的人。這是她的職責,用自己的血肉生命解除嫁衣的怨恨,不得違逆。
墨香溫柔而蒼白,令人疼惜。古婆婆在鍾馗廟裡跪求了一個星期,苦苦思索,才得到另一條解決的路徑。
用嫁衣之善喚醒夭夭體內的善,驅逐她在村外沾染的惡性。
夭夭成為至善的人。
嫁衣之惡必定依附一個惡人,前世至惡,今生至惡,喬恩無疑是最合適的。他前世是張二混子,雖然心存愛慕,卻害人無數;今生是喬恩,為一己私慾,害死了永姜,殺死了傅輕輕。
手有血腥的人是至惡的人。
融合,吞噬,銷毀嫁衣。
無非是很好的渠道,也許會傷及夭夭,但不會受傷很重。
夭夭願意為墨姐姐犧牲。一條性命,一點血,當然是生命更重要。
可惜,宿命,早已經計劃好了每一步該怎樣走,人,不過是一顆棋子,自己的思想不能左右自己的命運。
段落的一聲喊,一切都結束。
嫁衣驚醒了,喬恩被吞噬,夭夭的嘴裡全是血腥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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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 無門鎮的人,無門鎮的鬼,都不能見光。
“落哥哥,抱我。”夭夭把手伸向段落。段落把她抱起來,輕得像一張紙。
“嫁衣呢?”墨羽一轉頭,突然發現,嫁衣不見了!兩件鮮紅的嫁衣,如空氣一般消失不見。墨香的臉色驀然慘敗,像一朵瞬間枯萎的花。
古婆婆眼神灰敗,對墨羽說:“既然解開了疑惑,你們明晚天一黑就走吧,這個地方不宜久留。白瑞進到烏木盒子裡,可以保持生魂不滅,喬恩的身體還活在外面的世界中,可以借來一用。”
借屍還魂,歷世歷代都有這樣的傳奇。乾淨的靈魂安裝進俊美的軀殼,這是不錯的交易。何況,喬恩的生魂已經死去。
喬恩在臨死的瞬間才想起,小時候去廟裡算命,和尚在他的手指上刻下一個羽字,說,遇見這個人,可能是大福,也可能是大禍,最好還是避開。
事情隔得太遠,後來就忘記了,一直疑惑手指上的字從何而來,直到那個開藥店的男人讓他去找名字裡有“羽”的女子。
以為是救他,其實卻是害。
牽扯進了無門鎮,知道了前生今世,把命也丟在這裡。
這是預先定下的,無從更改。
喬恩的生魂被絞碎,那個瞬間,他的手指蹦到眼前,戒指已經剝落,一個龍飛鳳舞的字,兩邊像翅膀一樣張開,是飛翔的鳥,載著他破碎的靈魂,溶進嫁衣裡。
他的前世是張二混子,是翠翠唯一愛過的男人。紅色的嫁衣裡有翠翠的恨,也有她的愛。從一出箱子就在找他,生生不息。
可惜翠翠不知道,輪迴之中,有一條河叫忘川。
她強迫他在夢裡重新經歷,引起恐慌,引起膽怯,但終究還是把他引到自己身邊,終究能夠和他融合在一起。
這是喜。
喬恩死了,嫁衣的紅終於有了喜慶的色彩。
善得到滿足,那,惡呢?
古婆婆看著段落,眼神古怪,好半天沒說話,似乎不想放他走。段落急了,他可不想留在這詭異的村子裡,多呆一分鐘,就多抖落一身的雞皮疙瘩,尤其是,他總覺得那兩件嫁衣會突然間從地底下鑽出來,罩在他身上。
“把夭夭交給我,你跟他們一塊兒走吧。”古婆婆終於發話,段落舒了口氣,忙不迭地把夭夭交到古婆婆手裡。夭夭此刻已經能夠勉強站立,看著眾人,一雙失神的眼睛。
古婆婆盯著段落,他的任何動作都不放過。她一字一字道:“希望你下次不要再進來,你的命理,和這裡的風水相剋。”
“我姐姐呢?”墨羽突然問。血脈相連,她不能放下她不管。
“你……”古婆婆看向墨香,墨香虛弱地笑,萎頓。“我也走吧,出不出得去,那是我的命。”
這話說得黯然。古婆婆失神地看著墨香,許久,輕聲道:“命輪總是難以違逆,你也去罷。”說完轉身,似乎不想再看見任何一個人。
她固然已經是個年老的婦人,懷裡還攬著個重傷的女孩子,但她走路的速度仍舊非常快。悉悉簌簌,清脆的鈴聲一陣亂晃,一老一少已經消匿在荒墳亂塚中。
又到離別時。無門鎮的石匾旁站著三個人,仍舊有墨香和段落,所不同的是,另外的那個,是墨羽,不是饒沁。女子手裡捧著一個烏木盒子,盒子里安睡著白瑞的生魂。三人一魂,都要離開這裡。
等無涯草消退之後,穿越了黑色森林,就能見到光。
夏天,天總是亮得很早,也許他們出森林的時候,太陽已經升起來。
陽光,是無門鎮村里的人最為渴望的東西。
段落和墨羽都沒有想到,來得容易,去,竟然也是那麼順利,兩個人一路說著,腳步極快。倒是墨香,亦步亦趨地跟隨在後,彷彿滿腹心思。
她的手指撫摸過每一棵樹,似乎在和他們打招呼,也許是告別。
終於到了森林的盡頭,依稀可以看見樹葉之間的光斑。
再走幾步,就可以回到色彩鮮活的世界裡。
有些人,注定出不去。
墨香的臉色不再蒼白,卻比蒼白更可怕。青色和紅色交替,像有人用她的身體當作畫布,隨意揮毫。墨羽碰到她的手,冰冷,冰冷得可怕,熾熱,熾熱得可怕。
是嫁衣。
一善一惡兩件衣服,在眾人不覺時,悄悄滲入了墨香的身體。
看不見光,她離陽光只有幾步之遙。
忽冷忽熱的身體,墨羽不能靠近,段落也不能靠近。美麗而虛弱的女子,靠在一棵黑色的樹上,笑得苦澀,笑得生動,笑得絕望。
喘息,破敗的喘息。
墨香在墨羽他們眼前裂開。完美地分裂,像一隻蝴蝶的羽化。
嫁衣從她的身體裡鑽出來,翅膀,在她背後翻騰。墨香不是蝴蝶,她比蝴蝶更美麗,更妖嬈。
美麗,從來是短暫的。墨香就這樣死了,在黑色森林的邊緣,和嫁衣一起,化為齏粉。
恨,終於因著墨香的死而消匿。
風起,紅色黑色的粉末,紛紛揚揚散在森林裡,朝著無門鎮的方向,膜拜。
她是墨羽的姐姐。墨羽知道自己有個姐姐是在一天之前。當時夭夭去給她找了件黑衣服,墨羽穿著不合身,就和墨香換了。
那件衣服是壽衣,夭夭早就說過了,穿上它的人,只有死。
所以墨香死了,墨羽再沒有血脈相連的親人。
那個女子終於沒能見到陽光。
無門鎮的人,無門鎮的鬼,都不能見光。
段落陪墨羽去喬恩的住處,房東引他們到門口,一邊敲門一邊說:“這個男人,在外面上網時昏倒,被送進醫院,今兒才脫離了危險期,出院回家。你們是他的朋友,怎麼也不知道多過問他?”言語間甚是責備。
屋子裡的人開門,衣衫不整,眼神茫然。一個空空如也的軀殼,表面上看起來只是還未睡醒的人,稀鬆平常。房東說了句“打擾了”就退出去,唯留下墨羽和段落二人在房中。
打開烏木盒子,一縷黑影鑽進喬恩的腳心。
喬恩在床上安睡,醒來時,他會變成另外一個人。溫柔的愛情的眼神。看見墨羽,有略略的羞澀。
段落帶走了烏木盒子。傳說能辟邪的東西,他要著其實也無用處,只是墨羽他們既然不想再回憶起無門鎮,姑且就留在自己這裡吧。
回到家裡隨手一丟,就不知道去向。
陽光總是最好的,落落地灑進屋子裡。
午後的陽光適合睡眠。段落睏乏,酸軟,撲到床上就睡了。
醒來,已經滿天燦爛的星斗。他趴在床上,身下壓著報紙,被口水濡濕了大片。是睡前看了一半的那份。
晚報,5月2日的。
頭條新聞的前序,黑色宋體:
5月1日晚是一對新人的洞房花燭之夜,但是在5月2日凌晨3點,新娘某某親手殺死了新郎,且挖出了新郎的眼睛砍斷了新郎的雙手,新娘手段殘忍至極,是仇殺?是情殺?還是……
段落看見這段話,突然瞪大了眼睛。
打開手機,5月2日。電腦也是這般顯示。可是,他是見到這條新聞才去找南茵的,從他拿到善之嫁衣到現在至少已經過了兩三個月,怎麼會還是5月2日呢?
他去墨羽提到的那家婚紗攝影店,店主果然是個女子,短髮,幹練。在電腦前做照片。
“墨羽!”他叫了聲。
“你是……”女子抬頭看他,滿臉迷惑,“對不起,先生,我們認識嗎?”
段落愕然,的確是墨羽,顯然不認得自己。
“這位先生要預訂婚紗照嗎?外景內景?”旁邊的攝影師過來打圓場,高而帥氣的小伙子,是國際上早有名氣的喬恩。
“瑞,這位先生怕是認錯人了。”墨羽笑著起身。
“你不是喬恩?”段落明明知道他不是,卻仍舊不死心。
“喬恩?你是說Joe吧,那是大師級人物,怎麼可能屈尊到這裡來?”墨羽仍舊是笑,不過男朋友被人認錯,她總是不開心的,“雖然瑞和Joe面容有些相似,先生也不該弄錯呢。”
看見她挽著白瑞的手臂,十分親暱的模樣,段落終於死了心。
真真假假,虛虛實實,這個世界太過奇妙,不是他所能理解的。
的確,誰又可以說自己是真實存在的呢?
也許,你我都是別人的幻覺。
莊周夢蝶,幻覺而已。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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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09-03-27 19:45
引言回覆
藥引 終結篇:夜合
...
序 我不能死去的原因,只是因為我不相信重生!
...
柳暝河橋,鶯晴台苑,短策頻惹春香。
當時夜泊,溫柔便入深鄉。
詞韻窄,酒杯長。
翦蠟花、壺箭催忙。
共追游處,凌波翠陌,連棹橫塘。
十年一夢淒涼,似西湖燕去,吳館巢荒。
重來萬感,依前喚酒銀罌。
溪雨急,岸花狂。
趁殘鴉、飛過蒼茫。
故人樓上,憑誰指與,芳草斜陽。
這是吳文英的《夜合花》,她最喜歡的詞,一邊唸著,眼睛裡放出興奮的紅光。
她站在院子裡,夜合花樹已經打苞。坑還沒有掩埋,露出土壤下白花花的屍體,鐵青著臉,突出死不瞑目的眼睛。
她還有三天時間,她只需要再殺一個人,怨念升騰,祭祀成就,她的願望得以實現。
日日夜夜,夫妻相看兩不厭。
那個女人,嫉妒,抓狂。卻只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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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09-03-27 19:48
引言回覆
一 她的職業是給人化妝。
她來到這個城市,奔赴她的愛情。
典型的文藝女子,婚禮過後,就張羅著要開一家陶藝店。青藤陶吧,DIY陶器,整潔寬敞的店鋪,在草鞋灣這一片算得上數一數二。
是陳悅挑選的地方,辛然很中意。
房子本是兩間,裝修的時候把中間的牆推掉了,採用原始的泥土黃,土色土香。門前用長而直的竹子吊成半圓形屏風,縫隙中看見推門進來的顧客,撞擊在一起丁丁噹噹,清脆悅耳。屋子後面有一方小院,紅磚小路蜿蜒至牆根,兩邊種著時令蔬菜,牆角處一棵藤蔓糾葛的夜合花樹,蘇州城裡獨一無二的樹。
按照辛然的意思,本是想搭個小閣樓,晚上可以住在這裡,但陳悅不同意,誰願意自己的新婚妻子天天住在外面呢?
於是作罷。
陳悅每天開車來接辛然回家,春天是七點,五月後就改為八點,從不晚到。
他們不知道,這邊一鎖上門,那邊院子裡就活了。夜合花的葉子慢慢閉合,像偷情的第三者擁抱在一起。瑟瑟索索。風裡飄散著無法實現的山盟海誓。
晚八點到早八點不是人活動的時間。
是鬼的。
有死人就有鬼,有鬼就有死人。
辛然給姐姐辛和打電話:“這地方哪裡都好,唯一不喜歡的就是街對面那家店,總覺得有些古怪。”
“怎麼?”辛和正忙著給屍體化妝,漫不經心地問。她學法醫,仵作是相關職業。
“是家賣藍印花布衣服和手工藝品的店,店主人有幾分姿色。我們剛來那天,她居然朝陳悅擠眉弄眼。”辛然在吃醋。
辛和莞爾,這麼大人了,怎麼還像小孩子似的。
手邊的屍體送出去。正好抽空數落辛然兩句:“想當初陳悅提前回國,你在國外,他要想找別的女人早就找了,哪還等到現在做給你看?”不等辛然說話,又急忙加了句,“就這樣吧,我手邊正忙,改天去看你。”
辛和不喜歡聽人抱怨,因為她戀愛失敗後開始奉行獨身主義,從此成了閨中密友的垃圾桶,如今連自己妹妹都要找她,她的腦袋會炸掉。
打了個電話的間隙,轉眼又有人推開門,新的屍體,同樣是白布蒙著腦袋,瘦而小,應該是個女子。“辛姐,這屍體很奇怪呢。”送屍體的人表情古怪。
“有什麼奇怪的,見過那麼多死人,反而怕了不成?”辛和翻了翻白眼,揶揄道,順手掀開白床單。
一具女屍,滿頭白髮,直而長,垂至腰際。
皺紋,乾癟,皮膚凹陷下去,慘淡發白,骨骼紋絡清晰,似乎沒有血肉。
應該是年過九十的老人,萎頓收縮成這副模樣。但她的皮膚,雖然皺痕迭起,但光滑細膩,是二十多歲的年輕人所獨有的。
“怎麼那麼奇怪啊。”辛和轉身準備化妝用具,一邊嘀咕,其實在向送屍體進來的人提問,希望他能說出屍體的來歷。
沒人回答,那人不知道什麼時候走了。
屋子裡只有她一人。為了防止屍體變質,空調溫度調得極低,風吹在身上冷嗖嗖的。大白天的日光燈,一切東西都亮得詭異。
辛和覺得脊背發涼,一回頭就看見屍體瞪大的雙眼。
被人挖去了眼珠子,空蕩蕩的,瞪著她,瞪著她。穿得好好的衣服胸口那片此時敞開,露出乾巴巴的乳房,一朵巨大的花朵正在舒張。
花長在死者的胸口,沒有藤莖,沒有綠葉,只有一朵紅花。花瓣如絲。
人養血,血養花。
花瓣比血還紅,紅得妖嬈,紅得發黑。屍體全身蒼白,似乎所有的血都被那朵花抽乾了。
辛和的眼光膠在那團殷紅上,動彈不得。
電話鈴又響了。辛和趁機逃出了房間。
“姐,死人了!”是辛言,電話里人聲鼎沸,辛和只聽到這一句,別的都聽不清。不耐煩地掛斷,調到靜音,免得再受打攪。
“對面那女人死了,她門口圍了好多人。那人果然詭異,死的時候胸口會開花。”這是辛言要告訴辛和的,但是電話被掛斷了,再打,就無人接聽。
辛和靠在門邊,手機捏在手心,滿是汗。剛才的屍體太可怕了,怎麼會有那樣一雙眼睛,手怎麼會伸出床單。她明明已經是個死人。雖然說在殯儀館工作,多多少少總能聽到些鬼故事,耳濡目染,日久也就當真,不再害怕。但是聽別人的遭遇和自己遇見是兩件事,感覺完全不同。
也許只是屍體送得匆忙,沒有來及蓋嚴密,而那老太太喜歡種花。辛和安慰自己,那種花序,應該是長在樹上的,她還從未見過那麼大的一朵,從人心口開出來。
她決定不再想,硬著頭皮推開辦公室的門。化完了妝就把它送走,她一眼都不想再看。
陽光熾熱溫暖,窗簾居然是拉開的,屋子裡空無一人。
沒有屍體,沒有花,也沒有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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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言回覆
二 風裡飄散著無法實現的山盟海誓。
辛和驚魂未定,手機的藍光在陽光後的陰影地裡一閃一閃。
接聽。是辛然。不說話,聽筒邊一片急促的喘息被電波稀釋殆盡。彼端嘈雜,依稀可以聽見陳悅的聲音,素來鎮定的陳悅,驚慌失措。
“辛和,你來一下。”陳悅搶過辛然的手機,說話時微微顫抖。
“呃?”辛和詫異,不安。
陳悅沒有回答,跟旁邊人說:“先把門關上。”
“怎麼了?陳悅?說話啊。”辛和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焦躁。
沒有人回答,一道尖細的女聲。手機啪地摔到地上。匆忙的腳步聲。陳悅不住地安慰,辛然在他懷裡掙扎,哭泣。
辛和趕去草鞋灣,原本從傘店弄一直走到盡頭就到青藤陶吧,但她匆忙下車,岔進了與之平行的頭山門路。傳說這是去個古家堂廟的正道。 彈石路面,石縫間生出細細的青苔,飄散著蘇州古城獨有的潮濕氣兒。
古城沒拆之前,這條路本是草鞋灣的大道,葑門城門口和葑門橫街之間的捷徑,熱鬧非凡,如今阡陌小巷,和傘店弄一樣聚集了許多小本生意人。
正午,陽光刺眼,巷道被兩邊的建築物遮擋,陰沉沉的。
蟬聲不住地響,喚醒人心內的煩躁。
煩躁的心易生恐懼,易入邪魔。
巷子裡很安靜。安靜得詭異。沒有人,捲簾門緊閉,褪了色的封條斜斜掛在門框上。距離前一次來不過月餘,難道,短短幾天,所有的店鋪都關門了麼?如此小心翼翼,不約而同。
玻璃厚重,陽光無法穿透,屋子里黑駿駿的。貨架被擦拭得一塵不染,物品也擺放得十分齊整。沒有蛛網,並無破敗跡象,似乎只是臨時關門。
每家每戶的房檐上都高高挑起一盞漆黑的燈籠,黑得發藍,上次來還沒有見到。個個都陳舊,像垂暮的老人,從身邊過去,就聞到棺材板的味道。
燈籠擦得很乾淨,沒有浮灰,看來每天都有人使用。
每天都用,每天都擦。店面都關了,街上沒有住戶,那麼,燈籠什麼時候點燃,又是誰在擦?
靜。
腳步聲、呼吸聲、心跳聲。
原來一個人如果閉上嘴巴,甚至可以聽見血液在血管裡湧動。心臟一次擠壓,海潮一樣,洶湧澎湃。
如此孤獨,只有辛和一個人,整個世界都已經死絕。
辛和是個仵作,每天都面對著屍體的呼吸。這個巷子裡的死寂卻是她從未遇見過的,比置身於太平間還要安靜,還要恐懼。她後悔進到這裡來。
頭山門巷。一個令人想入非非的名字。
通往古家堂廟,堂廟在路的盡頭。路的盡頭分明是草鞋灣的正道,所謂堂廟在哪裡?難道……某一個時刻,路沒有盡頭,二山門巷,三山門巷,一直走,一直走,再也回不來。
辛和沒敢再想下去,不停地打陳悅的手機。無法接通。
死寂,空氣裡漂浮著一股暗香。
心跳,緊鑼密鼓,像繃緊的弦,隨時都可能斷裂。
心弦斷,生命就失去負載。斷了線的風箏,有了自由,沒有活路。
死人有自由,沒有活路,那鬼呢?鬼有自由嗎?半人半鬼的有自由嗎?有活路嗎?
身後的某扇窗戶輕輕地打開,有東西從窗戶的縫隙裡探出來,盯著辛和的背影。
一個腦袋,頭髮蓬鬆、凌亂。
一雙眼睛,眸子漆黑、烏亮。
一張嘴,嘴唇薄薄的,抿緊、張開。
嘴咧開一條縫,若有若無的嘆息。
“仍舊是來了。”
“所有人都會來,所有人都逃不掉。”
不斷地呢喃,聲音那麼輕,被風吹散。辛和聽不見。聽見了又如何,她已經來了,這是一條祭祖的路,來了,就回不去。
辛和的注意力被一枝鮮嫩招搖的花吸引了。
一枝花,從牆的另一端探過來,不是出牆的紅杏,那是什麼?
極力舒展的枝脈,優雅嬝娜的碧葉,青綠色的花蕾外沿散散地張開幾綹花序。紅色,像血一樣紅色的液體,被根從泥土裡吸收,傳輸到枝丫,傳輸到花蕾中的胚珠,撐破花的子房,從花芯最深處流淌出來!
沿著細細長長的花瓣,一點一點侵蝕,一點一點浸透,然後,在花瓣的頂端莞爾一笑,猛一沉身,再一彈,輕輕巧巧地落到辛和的眉心。
辛和的眼睛被天光灼得生疼,她下意識地抬手。指尖一點殷紅,是花汁,還是血?
源源不斷地擦,源源不斷地流。所有的紙巾都被浸透了。那液體,仍然從她右手的無名指尖湧出來。
辛和不知所措。
她彷彿聽見笑聲。若有若無的笑聲。
似笑,似哭,似怒,似悲。
尖細的。
如針。
直直地刺進了她的雙耳。在她的耳室裡形成了有形有質的怨靈,惡毒地撥動著她的腦神經,一邊發出尖細的笑聲,刺得她全身止不住顫抖。
笑聲在她耳朵裡迴盪。
她的耳膜在疼。
她的頭在疼。
那怨靈鑽進了她的頭顱,在她腦子裡亂撞!
怨靈越長越大。
辛和的腦袋也越撐越大。
辛和痛苦地按緊太陽穴,卻一點也無法制止這種脹痛。脹痛,整個頭顱,整個腦袋裡都只有這一種感覺,無法思考,無法感知,無法表意。
突然,一切的脹痛感都消失了,頭又恢復了以前的大小。
辛和抬起手撫摸自己的臉。
她知道為什麼不再痛了。她的臉,血管,皮膚,都碎了。像摔在地上的薄胎瓷娃娃,碎裂開來。
血,再一次湧出來,浸潤花瓣一樣浸透了辛和的臉。怨靈,終於因她臉部的碎裂而得以釋放,得以重生。
辛和的眼睛在離開眼眶的那一霎那,終於有機會看清它的臉。
那是一張漆黑的臉,沒有光,也沒有色彩,甚至看不見眉目和口鼻。
精緻的外部輪廓昭示了它的性別。是女人。一個年輕的女人。白髮,千絲萬縷地舖張開來,糾纏在她的身後。
這樣一張突然爆出的臉,驀地張大在辛和的眼前,但是她無力尖叫。
辛和的血,順著女人的白頭髮,慢慢地,慢慢地,流逝。
女人一直盯著辛和笑。怨極的眼睛凸出來,血絲紅得發紫,和別的一些青碧色的血脈交織著,網住她擴張的眼白。
張開嘴,吐出細長的舌頭。
不,不是舌頭!
那東西是分叉的,彷彿活物一樣捲住了辛和散飛出去的眼球。勾進嘴裡,輕輕一咬,汁水橫飛。女人露出享受一般的神情。
人如蛇,舌如信。毒涎散了漫天。
辛和作嘔。她的五官已經碎裂,唯一能支配的,只有嘴。可惜,就當她“啊”地一聲叫出來的時候,柔軟的嘴唇和舌齒,霎那間化成齏粉,散到風裡。
辛和以為自己就要死掉了。睜開眼睛卻看見陳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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