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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蝴蝶-歿世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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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s1234
幽冥劍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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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s1234 發表於 2009-05-02 21:29 引言回覆
楔 子

距離天柱崩毀,已經三十年了。

他吸了口煙,將空了的彈匣卸棄在地上,發出空洞的聲音。破舊的大樓非常安靜,安靜得似乎聽得到自己的心跳。

他在等。叼在嘴裡的香煙發出微弱的紅光。

等他感覺得空氣急速的寒冷,天花板的殭屍已經撲了下來,半腐的嘴唇扭曲,吐出發黑的舌頭,飢渴著他溫暖的血肉。

砰然一聲,這個不死生物感到一陣火熱,然後天地成為一片黑暗。他的腦袋爆開來,倒地的時候,將插在胸口的銀製匕首沒柄而入。

他吸了口煙,優雅而殘忍的,跳進前仆後繼的殭屍當中,將眼前的一切滅了個乾乾淨淨。

三十年了啊…當初天柱崩毀,人間沒有因此毀滅,到底是正不正確呢?他望著堆積如山的屍首。

他是災變之前出生的,對於災變前還有點印象。兩極融化,海嘯、陸移…雖然說,總觀起來算是很小的變化,卻讓文明因此停滯不前,並且產生了許多後遺症。

「不過是損失了10%的陸地,就這麼嚴重…人類還真是脆弱。」他喃喃自語著。

丟出一罐汽油,他將煙扔在上面。堆積如山的屍首發出慘叫,在烈火中扭曲掙扎起來。

這也是當中一種異變:「殭屍瘟疫」。

早就有疫苗可以防範了,但是災變之後,糧食短缺,經濟混亂,造成許多貧民窟,貧窮的遊民無力負擔龐大的醫藥費,一但感染就是死刑。

「安息吧…等年頭好一點再投胎啊。」他壓了壓帽簷,「別早早的來送死。」邁著大步,他往外走去。

匡啷一聲大響,置物櫃裡滾出一個小孩。她抬起眼,衣物襤褸,臉孔凝著血跡。眼神充滿了絕望和倉惶。「救、救救我…」

他沈靜的看著那個小孩,慢慢舉起手裡的槍,對準孩子的眉心。

「好,我救妳。」

***

「欸,柏人一個人沒問題吧?」全副武裝的大漢拿著望遠鏡,喃喃的問著。
「這對他來說是小case好不好。」他的同伴頭也不抬,「他根本是個怪物…雖然我們也是。」
「怪物…這種年代沒有你口中的怪物清理,恐怕人間早就成了煉獄。」大漢皺緊眉,「難道這就是被神遺棄的結果嗎…?」
「你有病啊?」他的同伴繼續操作儀器,「都快二十二世紀了,你還相信神愛世人?」他抬起眼睛,眼中儘是絕望的死寂,「你在紅十字會幹假的?還跟死老百姓一樣?」

大漢轉頭望著冒出火光的破舊大樓,默不作聲。他瞥見了同伴,站起來疾呼,「…欸?柏人!柏人,你沒事吧?柏…」然後他瞪大了眼睛。

那個有名的、手下沒有活口的妖魔殺手,居然扛著一個小孩走了出來,踏過滿地的火與煙。

他將小孩丟在同袍面前,「喂,給她打疫苗。」

「…啊?」大漢小心翼翼的檢查,神情古怪的抬起頭,「…她有初步感染的現象。」
「初步而已,不是嗎?打疫苗以後隔離三週。醫藥費從我的薪水裡扣。」

這個喚做柏人的殺手,拿下左眼的單眼鏡,瞳孔裡沒有一絲憐憫。「三週後確定沒問題,我來帶她走。」

他的同袍瞪大眼睛。他們和這個冷血殺手同事很長一段時間,到現在柏人還記不住任何人的名字。這冷血殺手「清理」過的感染區沒有活口,哪怕是能得救的正常人,他都趕盡殺絕。

「失去所有親人,失去一切。得救之後又能怎樣?」他總是冷冷的說,「在這種年頭,除了出賣肉體、就是販毒或做賊,最後都通向無底的深淵。不如讓他們早點離開這個骯髒的世界。」

但這個鐵石心腸的傢伙卻救了一個小孩,還是他最不假辭色的女孩。

「你、你…為什麼?」
「我的錯。」他舉起空空的槍,「我忘了預留幾顆子彈。既然我沒給她一個痛快,就得負起責任。」

大踏步的,他往醫護車走去,一面將身上的衣服脫下來,露出後背非常大的傷疤,扭曲糾結,從左肩到右臀。

「人的一生中,真的不能犯太多錯誤呢…」在刺痛的消毒水中,他自言自語著。

ds1234 在 2009-05-02 21:39 作了第 1 次修改

_________________
<=看了好想扁下去= =


ds1234 發表於 2009-05-02 21:31 引言回覆
第 一 章

我醒來時,只看到一室的純白,什麼都沒有。

定期有人幫我做檢查,跟我說話。不過都透過一面很大的玻璃,送藥送飯做檢查,都是機械臂的工作。

我得救了嗎?

等我清醒一點,過去的夢魘像是陰魂般不肯散去,讓人呼吸困難…我趕緊看我的右手臂…上面有撕裂的傷痕,覆著紗布,我看不到有沒有腐爛。

變成殭屍的老爸啃著支離破碎的媽媽,媽媽還會抽搐,絕望的伸出手向我求救。為什麼我要被生下來?為什麼必須活在這種恐懼中?為什麼…明明知道自己可能被感染了,我還掙扎著不想死,不想被吃掉?

為什麼?

那個背光、黝黑的男人掏出槍,對準我眉心的時候…為什麼沒有殺我?

很多很多的為什麼,但沒人回答我。他們只忙著幫我做檢查,忙著測驗我有沒有發瘋,誰也沒想過要回答我的問題。

直到隔離期結束,那個魔鬼似的男人來接我。

「啊,我叫柏人。不要問我姓什麼,我不知道。」他的眼睛既無憐憫,也無情緒,冷冷的,像是金屬作成的。「本來我該一槍打死妳,但剛好沒子彈,是我的錯。所以,我收養妳了。」

「…殺人有很多方法,也未必要在那裡。」我不懂,並且害怕。
「我不是屠夫。」他領著我走出隔離室、走出醫院。「我並不喜歡殺人。我從來沒有犯過這種錯誤…可見妳是不該死的。」

然後他就沒再開口。

我不認識他也不瞭解他。但除了跟他走,沒有其他選擇。

***

關於他的事情,我後來才慢慢從他的同袍口中得知。

他十二歲因為天賦被紅十字會發掘,當時他孤身在貧民窟清理殭屍和魔物。還年幼的他,就冷酷無情的舉起食指,用他爆裂的氣替自己打出一條生路。

就工作來說,他是個非常優秀的妖魔殺手。但他的過去,無人知曉。只聽說一些模模糊糊的流言,說他是魔界貴族和人類的混血兒。但他從來不回答,譏諷他也不生氣,只是用冷冰冰、金屬似的眸子望著來找麻煩的人。光那種冷酷的眼光就可以讓來者連話都說不出來,雙腿發軟。

「林靖,十二歲,東口國小五年級生,輟學中。」他冷冷的看我一眼,我忍不住挫了一下,「東口國小不是疫區吧?為什麼沒去上學?」

「…我住的幸福社區成為黃燈疫區。有隻殭屍…跑到社區了。」被這樣的眼睛注視,誰敢撒謊?「老師同學都害怕。」

「嗯。我記得。」他發出一聲冷笑,「因為爭功的白癡同事居然沒把那隻殭屍抓出來。無能的傢伙…拖上一個禮拜,結果造成這麼多的死者。」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能緊緊抓著裙子下襬。

「妳家開早餐店?最起碼會做早餐吧?」
「我、我都會。爸媽都忙,三餐都是我在煮的…」我小小聲的回答。看不到未來,也不知道這個兇惡的男人想對我怎麼樣。

為什麼…我沒有乖乖等死呢?

「妳的智商有一三九…平均智商。」他看著報告,「心智有超齡的成熟,但圖像構成特別的低…我想可以把妳當大人般看待。」

他扔過來一把槍,我慌忙接住,意外的沈。

「聽著,跟我生活絕對不是好事。妳會巴不得當初死了。恨我的人很多,人類、妖怪…還有一堆我搞不清楚種族的異類。我希望妳瞭解兩件事情。」

他豎起食指,「第一、有人拿妳威脅我時,我連眉毛也不會皺一下,妳就乖乖死吧。第二、妳若不想乖乖死,就設法殺死對方。」

我望著手裡的槍,狠狠地嚥下唾沫。殺人?我從來沒有想到過…

「明白?」他金屬似的瞳孔望著我,「妳若死了,我會撿隻野貓來頂妳的缺。」

野貓?我跟野貓的命同等級?我想笑,但是,我更生氣,非常生氣。

倔強的昂起頭,逼自己直視他的眼睛。「明白了。」

他點點頭,露出一個毫無溫度的微笑,走回房間。留下我一個人,捧著那把很沈的槍。

我才不要讓野貓頂我的缺。絕對不要。

柏人不讓我叫叔叔或哥哥,要我叫他的名字。

「我們不是親戚。」他靜靜的說,「妳只是跟我一起住而已。」

…其實是萬般無奈才收養我吧?不過沒關係,我很快就會長大。等我長大到足以獨立,我就會離開。之後我會還他恩情的,雖然他根本不想救我。

對他來說,我跟路邊的野貓是相同的。

但是他要我跟他睡同一張床時,我在想他到底在轉什麼邪惡的念頭。

抱著枕頭,我很害怕。我住在紅燈區,比一般的孩子早熟。雖然爸媽都會說我們是正正經經做生意的清白人家,但我知道來家裡吃早餐酒醉調笑的叔叔阿姨是怎麼回事,我也知道很多跟我年紀差不多的小孩也在接客。

害怕是沒有用的。有些喝醉酒的人根本不會分,我就被拖過。這時候要很明白清楚,而且冷靜的回答他,我是路人,對我怎麼樣會吃官司。

但現在,我沒有選擇。

為什麼我沒有死呢?為什麼在瘟疫蔓延的時候,我沒有死呢?現在我該怎麼辦?

他坐在床上看書,冷靜的望著我的恐懼,「…現在的小孩子意外的早熟呢。」

眼淚奪眶而出。我不知道會是這樣的命運。我很生氣、憤怒,但我無能為力。

柏人翻過一頁,「我對女人很挑剔。我是不懂其他人怎麼搞的,講究吃,講究穿,講究車子,從裡到外,講究得那麼徹底。唯獨女人只要有張好看的皮,通通可以吞下去,也不管裡面包著是什麼…真奇怪。」

他推了推單眼鏡,眼神還是那麼無情,「妳充其量只是野貓,還妄想當我的女人麼?」

女、女人?!他怎麼可以這樣毫無禁忌的說出口啊?!太、太下流了!

我氣得臉孔漲紅,全身發抖,「我、我不是野貓!我寧可睡地板!」

「那可不行。」他轉眼看我,像是在打量一個物品,而不是人。「清理屍體是很麻煩的。是野貓還好辦,直接扔垃圾桶。給妳辦葬禮還得花筆錢。」

我沒說話。爸媽常說,我們就算落魄到此,也還是清白人家。人窮志不窮,林家的女兒還是有自尊的淑女。我真想轉頭就走…但我能走去哪?

「還是說,妳怕?」他發出笑聲,充滿譏諷。

拖著枕頭,我忿忿的爬上床,他卻將我拎起來,摔到牆邊。

「哼,妳會感謝我的。」一床棉被很無禮的罩上來。

誰會感謝你?!面著牆壁,我狠狠地咬著枕頭角。

在不安和憤怒的情緒之下,我躺了很久,無法沈眠。試著數羊,深呼吸,但一點用處都沒有。睡著的柏人睡相極差,他連人帶被把我抱在懷裡,腿還跨上來。

…我受不了了!

拳打腳踢的將他踹遠一點,我爬出被窩喘口氣。我寧可睡地板。這個傢伙…這傢伙一定是戀童癖的變態!說什麼我也不要跟變態一起睡!

正要下床之際,突然有種強烈恐懼襲了上來,讓我把腳縮回去。有什麼…在房間裡。我的眼睛已經習慣黑暗了,可以看得出房間模糊的輪廓。這房間很簡單,一張雙人床,一個大書桌,和滿牆的書。

地板是木質的,柔和的月光撒在上面,有種溫潤的感覺。

我什麼都看不到。

但這種令人劇烈頭痛的恐懼感…像是殭屍潛伏的幽暗角落。看不到,卻有種氣息掐住我的脖子,讓我不斷發抖。

在哪裡?到底在哪裡?

突然被摀住嘴按倒,我的尖叫梗在喉嚨,還沒來得及掙扎,就聽到槍聲和大吼。地板的陰影扭曲起來,流出綠綠的液體。像是變形蟲般昂揚起來,只看得到像是嘴巴的地方,長滿一圈重重疊疊的牙齒,在月光下閃閃發亮。

「還沒放棄啊…瘴影。」柏人將我抓起來,輕輕鬆鬆摔到床的裡邊,「你還有多少分身可以放呢?」

那隻似乎叫做瘴影的超大型變形蟲,身體一弓,彈了過來,大張的嘴裡長滿鯊魚似的利齒,牠快,柏人比牠更快,他的槍不知道從哪變出來,蹦的一聲巨響,打進瘴影的嘴裡。

那隻超大型變形蟲顫抖了片刻,像個氣球般鼓起來,然後爆炸了。肉塊和內臟碎片噴得到處都是,我像是在看恐怖片似的。

不過肉片就沒掉到我們身上…在牠爆炸之前,柏人撐起一把非常大、非常大的雨傘,將肉片和內臟都彈到地板上去。

…騙人的吧?

柏人面無表情的拔下一根頭髮,吹了一口氣。那根頭髮蠕動,膨脹,最後變成一條沒有眼睛的蛇。那條蛇足足有碗口粗,蜿蜒在地上,舔噬著地板的碎肉。

他轉過頭,神情如常,「現在妳還想睡地板嗎?」

我呆呆的搖了搖頭。

柏人躺下來,看我還僵坐著,將我按在枕頭上。

從那天起,我就沒再抱怨柏人睡相差勁。事實上,我每天晚上都硬要抱著他的胳臂睡覺,不然我會做惡夢。

跟柏人一起生活,本身就是個彩色的惡夢。

經過第一夜的震撼教育,我的確謹慎許多。

當柏人拎著我往地下室去練習打靶的時候,我也沒有抗拒。相反的,能有多認真我就多認真。

雖然我常常怨嘆,怨嘆為什麼當初沒有死去,但現在…既然我還活著,我就得掙扎下去,最少也反抗一下吧?我恨那種無助的姿態。

雖然我知道,槍彈只對殭屍有用,對其他非物質生物收效極微。雖然我非物質學學得很差勁,但非物質生物也不是那麼常見的。

「妖怪就妖怪,鬼魂就鬼魂,什麼非物質?」柏人的眼神總是冰冷,現在還多了一點不屑。「人類是不是得了一種沒有科學解釋就會死的病?」

這我怎麼知道?教科書又不是我編的。

「我給妳的槍,不是拿來給殭屍爆頭而已。」他將槍匣退下來,取出一顆子彈叫我摸。看起來平滑的子彈,摸上去令人吃驚,有著細微到幾乎感覺不到的花紋。

「這是兩種符文,對付鬼魂和妖怪的。另外還有對付神明和魔的,但我相信妳用不著。」他將子彈放回彈匣,「紅十字會專用槍。」

我瞪大眼睛。大災變之後,紅十字會浮出檯面,成為跨國際、跨政治的龐大組織。有人說像災變前的聯合國,但大部分的人都同意,懦弱的聯合國連紅十字會的一根頭髮都比不上。

致力重建的各國政府無力對抗各式各樣的瘟疫、因果病和通稱為「非物質生物」的妖魔鬼怪,這些都是紅十字會的範圍。

濫用紅十字會的武器,是會被關到死的欸!

「…我不要被判無期徒刑!」我尖叫。
「那妳槍還我,」他遞了根木棒過來,「妳可以用這個。」
「這是什麼?怎麼用?」我橫看豎看,看不出是什麼法器。
「大概可以揮擊吧?對付小偷應該不錯。」他收了我的槍,「剛剛我從壞掉的椅子上拆下來的。」

我馬上從他手裡奪回我的槍,悶頭繼續練習射擊。

「出手不夠果斷。」他站在旁邊看。

…我才剛開始練習,能夠多果斷?!

過了兩天,我的靶還打得亂七八糟,唯一的收穫是耳鳴不已的耳朵。

「會開保險我就沒別的可以教了。」他整理行李,「希望我回來的時候,妳還活著。」

瞠目望著他,我趕緊跑去大門攔住。「你、你…你要把我丟在這裡?」我住幾天就有幾天的刺客…你要把我一個人丟在家裡?!

「當然,我也有我的工作。」他笑了一下,反而讓人發冷,「大部分的刺客會跟蹤我,妳不用擔心。」

…那小部份呢?我想想這三天內看到的巨大變形蟲、忍者,和三頭六臂的綠巨人…我能看到明天的太陽嗎?

「慢著!什麼叫做不用擔心?!」我尖叫起來,「我怎麼可能…」
「妳可以。」他將臉靠近我,嚴峻的臉龐帶著一絲冷笑,「妳殺死父母都要活下來了,怎麼會熬不過去?」

我覺得有點暈,臉孔一陣陣的發麻。「…你、你怎麼…不,我我我…我沒有…」

「染了瘟疫的人,最渴求的是至親的血肉。咬你的至親在哪?林靖?」

我嚥了嚥口水,覺得腦門轟然巨響,一點空氣也呼吸不到。

是。當腐爛的爸爸抓著我,一口咬住我的手臂時,我想也沒有想,抓起磨咖啡機砸爛了他的頭,而且砸了又砸,砸了又砸。

「妳怎麼躲過那麼多殭屍呢?林靖?不就是因為妳看得到黑暗和危險嗎?」

對。我看得到他們。全身全神的,可以看到那些危險病態的黑暗。我活下來是因為我不想死。我砸爛他們的頭,用木頭或玻璃刺穿他們的心臟。

我殺了好多人,好多人。

「林靖,他們染病之後就死了。」他戴上帽子,「妳沒有錯,從另一種角度來看,他們也沒有錯。妳能從瘟疫中活回來,沒理由不能料理這些活生生的刺客。」

他望著我,說不出是譏諷還是冷酷,「怕一睡不醒的話,可以放下蚊帳。應該能隔離六成以上的刺客吧。」

「…上廁所怎麼辦?」愣愣的,我空洞的問。
「這很簡單。」他將我拎起來,一把丟到沙發上。「儲藏室會有妳要的東西。」

打開門,他就這樣走了。

我坐了很久,像是清醒著重複過往無盡的惡夢。雖然,雖然我一直說為什麼沒死…但我不想死吧?我想活下來吧?再怎麼痛苦、悲傷,我都想活下來吧?

原來我是懦弱的。將臉埋在掌心,我卻沒有眼淚。

最後我去了儲藏室找,看到了柏人要我找的東西。

「…該死的。」我踹了一腳,「該死的柏人!」

那是個兒童馬桶。

「你叫我這樣的淑女用這個嗎?你這王八蛋!」我使盡全身力氣的吼出來。

兩個禮拜後,我聽到大門響,馬上給了顆子彈。等我看清楚是柏人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

他靜靜的看著我,我倒是緊張的看著他。「準頭很差。」

我拚命抑制再開第二槍的衝動。

「準頭雖然差,還能活到我回來,算不簡單了。」他拿下帽子。

…會被他搭救一定是我上輩子幹了很多壞事。

但他畢竟是我的合法監護人,我還是勉強開口,「抱歉,我錯認了…」

「那倒沒有。」他坐下來,「妳看到了吧?看到我的黑暗。」

慘了。我盡量掩飾,但還是被看穿嗎?我會怎麼樣?該怎麼對應?我會不會被滅口?

「還有剩菜嗎?」他開始翻冰箱。

我不知道該不該鬆口氣。「呃,湯和飯都有,我煮一下…」

他嗯了一聲,就走進浴室。

在他滅口之前,我該不該先毒死他?作晚飯的時候,我一直在想這個問題。很悲傷的發現,下毒也是個大學問,而我一點都不懂。

等他從浴室出來,我已經炒了兩道菜,把湯和飯端出來。

「好吃。」他說,「看起來撿妳回來比野貓有用點。」

我緊緊握住筷子,壓抑暴怒。我、可不是比野貓好一點兒而已呀!若不是瘟疫,我應該跳級上高中,我是天才兒童欸!至少語文上面我是天才!我做過心理評估測驗,我起碼也有十八歲的心智,你開什麼玩笑?!

「如果妳想折斷筷子,使力不對。」他睇了我一眼,用拇指就掐斷一根筷子,「像這樣。」

我悶頭扒飯。沒有暴怒果然是對的。

「有客人來訪嗎?」他輕描淡寫的問。

幽怨的瞪他一眼,天知道我沒掛點完全靠運氣。「…來了兩個。」

「才兩個?」他終於有點表情,勉強可以解讀為訝異,「太吃驚了。」

…不然該來多少?!再加上一打嗎?「我才十二歲欸!」終於壓抑不住的吼出來,「最少你也該派個人保護我,就這樣把我丟在家裡…」

「古人十二歲就受聘,十三歲出嫁,十四歲就該有小孩了。」他泰然自若的喝湯,「是大人就別撒嬌,自己的性命自己保護。」

…你這王八蛋!!

咖啦一聲,我把手底的筷子掐斷了。

「潛力不錯。」柏人站起來,開始收桌子,到廚房洗碗。

我前輩子是幹了什麼壞事,必須和這個人住在一起呢…?

看到他走入地下室,我的心臟猛然縮緊。來了兩個「客人」,被我打死了一個。另一個古怪的看我一眼,就逃走了。我不知道怎麼辦,只好把屍體拖到地下室,然後鎖起來。

我不敢去想整件事情,但更讓我害怕的是…逃走的那一個,眼神明顯的感到我令他毛骨悚然。

…怪物覺得我是「怪物」。我將臉埋在掌心。

聽到腳步聲輕輕的在我身邊停住。我還是沒有抬頭。

「…致死傷不是槍傷。」他的語氣還是冷冷的,但掩飾不住一絲興味,「不過幹得不錯,能化成人形的雙頭蜈蚣居然一擊斃命。」

我咬緊牙關,試著擺脫噁心的感覺。「…椅子腿比較好用。」

「我看到了。牆壁和地板像是蜂窩似的。」他批評著,「妳怎麼知道他的弱點在那裡?」

許久我沒回答。那噁心的體液和哀號,翻白的眼睛和死亡的氣息。「…那裡特別黑。」

他沒說話,遲疑的,我抬起臉,他背光的臉龐居然湧出笑容。諷刺的、陰森的。「那妳看得到我的弱點嗎?」

我想別開眼睛,但被他金屬似的眸子抓住了。像是一根針猛然抵著眉心,發出一陣陣名為「恐懼」的寒意。

不由自主的開口,「…嗯。你藏得很好,碰不到。」

他放鬆了,我像是斷了線的木偶垮在地上,臉孔貼著地板。眼淚緩緩的流下來。

說不定最恐怖的怪物就是我,不是殭屍或其他東西。

在我意識到之前,他拎著我的後領,像是拎著一隻貓似的,從往地下室的門口,扔到客廳的沙發上面。力道用得這麼巧妙,所以我呆若木雞的端坐在沙發上。

「很好。」他的聲音還是那樣淡淡的、冷冷的,「真不錯,很好。」

***

我不知道他想怎麼安排我,或想對我怎麼樣。

柏人工作的時間不一定,待在家裡的時間也不一定。他對我接近不聞不問…連打靶的時候也只在我身邊冷笑。

不過他倒是教我怎麼拆開槍械,怎麼清理,然後重組。

拎起我重組好的槍,「妳不覺得少了什麼?」而我瞪著桌子上組不進去的零件氣餒。

「我知道妳對圖像很遲鈍,但沒想到這麼遲鈍。」他批評著,「妳數理一定很差勁。」

…這個不用你提醒我!

但我還是學會怎麼拆槍和重組。我說過,我語文能力很強,這世界對我而言,只要「轉譯」成文字就沒有問題。等我弄懂槍械的零件名稱和組裝順序,那一切就解決了。

我甚至打靶準了一點了…因為我從書架上翻到一本「槍械概念與使用手冊」。捧著那本書,我抬頭問著正在保養手槍的柏人,「子彈上的符文很淺。」大聲的讀著手冊,「…『子彈射出會因槍管而使表面磨損。』符文不會因為射擊被磨掉嗎?」

「那是妳覺得很淺而已。」他淡淡的回答,「妳不瞭解符文可以『咬』多深。」

我有一種強烈不舒服的感覺。但我低下頭,繼續看著手冊。

一個月後,柏人扔了一張身份證給我。除了名字,我所有的身份都被改過了。

「現在妳是從歐洲回來的天才兒童。所以可以跳級上國中。」他穿上外套,戴上帽子,「我帶妳去註冊。」

「…為什麼?為什麼我必須要…」我的過往為何要一筆勾消?
「因為妳是被殭屍咬過的人。」他推了推我,雖然不是很用力,卻很無情,「災變之後,人類對痊癒者有著太過敏的反應。」

我啞口無言。沒錯。雖然警察會干涉,但還是有人動用私刑活生生燒死領有痊癒證明的感染者。

「我死了你不就輕鬆了嗎?」莫名的,我生氣起來,眼中充滿屈辱的眼淚。
「我很少犯錯,犯錯就一定會扛起責任。想死就自己去死,在我的範圍內是盡量避免。」他說得很輕鬆,但我還是頑固的不想動。

我也不想、我並不想變成這樣,完全不想要被殭屍咬啊!為什麼我好不容易活下來,痊癒了,卻要被所有的人害怕看不起呢?!我討厭這一切,我不要去上什麼學…

「小孩子都討厭上學,我明白。」柏人點點頭,然後…

他居然將我扛到肩膀上,堅硬的肩膀剛好頂著我的胃,讓我好想吐。

「放我下來!」我尖叫,「放我下來放我下來!」
「放妳下來好打妳一頓屁股?不好吧,我昨天才看過『愛的教育』。」他輕鬆的像是扛著一袋衛生紙,而不是一個拚命掙扎的少女。「在妳二十歲之前,都必須接受合法合理的教育。」

然後一如慣例,將我摔在助手座,把我像是貨物一樣用安全帶捆得不能用力呼吸。

「我不要上學!」我尖叫著想解開安全帶。然後匡啷一聲,我瞪著右手腕上亮晶晶的手銬,他面無表情的將我銬在車窗上的把手上。

「我想我說過了,我把妳當成年人看待。」他心平氣和的發動車子。

…現在我又變成成年人了?「放開我,放開我!」我拚命撼動手銬,很可惜一點用處都沒有。

「如果妳不乖乖進校門,我不介意用鏈子將妳拖進去。」他掏出一條狗練,露出一絲冰冷的笑。
「…柏人,你根本是個變態!」我用最大的力氣吼了起來,安全帶快勒進我的肉裡頭了。
「今天天氣真好,不是嗎?」他踩下油門。

昨天我在他書架上面發現了「下毒入門」。我真的該好好研究一下…

一路行來,我漸漸忘記要掙扎,目瞪口呆看著整齊清潔的道路、衣著華麗的行人。

我自幼住在位於貧民窟的紅燈區,上的是貧民窟的小學。雖然幼稚園老師拖著我氣喘吁吁的跑去找爸媽說,「這孩子是天才!你們一定要送她離開這個垃圾堆!」但因為我的天分不夠全面,所以沒有通過培育考試。

跟充滿貧民窟的城南比較起來,城北簡直是另一個世界。我以為只是電視場景呢…沒想到現實中居然有這麼完美和諧的地帶,距離城南,也不過是半個小時的車程而已。

我出院就讓柏人接回家。他住的地方在城西的山區,最近的鄰居是山腳下的便利商店,還是獨棟獨戶的別墅。

同樣都是人,為什麼有人過得這樣安逸富足,我們卻必須在疾病和死亡的陰影底下生活呢?

「…我不想上學。我跟他們不是同一種人!我、我…」我甚至是個怪物。說不定哪天會被潑汽油,點上天譴的火焰。

「哪種人?不都兩個眼睛一個鼻子。」柏人將車拐進一個小小的上坡,「我說過,是大人就別撒嬌。」
他停車,幫我打開手銬。「還是我要幫妳掛上漂亮的鏈子,一路拖妳去教室?」

…哪裡可以買到砒霜?在湯裡下砒霜似乎比較快,也不用研讀什麼下毒入門了。

我沈重的下了車,豪華氣派的校門口讓我暈眩了一下。多少人打不起疫苗,連飯都吃不上,他們卻花這麼多錢去弄個毫無用處的豪華大門!

這個學校的第一印象讓我很惡劣,非常惡劣。

但我的監護人根本不管我的感受,他抓著我的手臂,將我一路拖到校長室。雖然我知道我是用「紅十字會撫卹條例」進來的,身份是「殉職遺孤」,但校長諂媚到讓我起雞皮疙瘩。

這個時候我才知道紅十字會的權威有多大。

連老師的態度都那麼謙卑,讓我難受得要命。柏人「盡責」的將我送到教室,我發誓,他那張鐵皮打的面具底下,一定是狂笑。

「就這樣。」他把書包遞給我,「放學我會來接妳。」然後擺擺手,頭也不回的走了。

老師非常和藹可親的要我上台自我介紹。我望著底下興奮好奇的眼神,有氣無力的在黑板上寫了「林靖」兩個字。

「…我叫林靖。希望可以跟各位同學好好相處。」

後來老師說了些什麼,我都沒有注意聽。只聽到什麼「英勇殉職」、「父母雙亡」、「遺孤」什麼的。

這真的是天大的謊言。

我以為無聊乏味的課程已經是折磨了,沒想到下課才是地獄。

「小靖…這樣叫妳好嗎?」坐我隔壁的女生非常熱情,「妳…妳爸媽是哪個部門的?」

裡裡外外圍了三圈好奇的同學,通通豎尖耳朵等我的回答。

當然啦,我應該唬爛一下,好讓自己平安過關。但我發現,說謊也是門大學問。

「…早餐店。」我決定據實以告。

同學安靜了一會兒,然後開始竊竊私語。

「原來是真的。」發問的女生一副興奮的樣子,「紅十字會的人都有保密合約,小靖也簽了嗎?」

啥?

「那麼小靖以後也要進紅十字會嗎?」另一個臉圓圓的女生很興奮的問。

吭?

「小靖,妳從約克郡來的對吧?」班長也來湊熱鬧,「妳住約克郡的哪裡?」

七嘴八舌的問題中,我只覺得一陣陣頭昏。「…我住城南。」

這總可以嚇跑他們吧?抱著一種自虐的快感,我決定吐實…他們的表情一定很精彩。

「約克郡的城南在哪啊…」一個瘦小的男生仰頭,打開筆記型電腦,啪啦啦的開始搜尋。
「對了,那個送妳來上學的帥哥…是誰呀?」根本不給我開口的機會,班上的女生吱吱喳喳的討論起來。
「好帥喔!」「比偶像歌手還帥呢!」「他不知道有沒有女朋友…」

我覺得更暈了。站起來,我決定去洗把臉。

「小靖,是妳哥哥嗎?」好幾雙期盼的眼光望著我。

我又不是遭天譴,怎麼會有那種哥哥?!

「…他是我的監護人。」

***

我生活在一個巨大的謊言中。

這事實讓我怒不可遏。我雖然是城南出生的孩子,但爸媽都堅持在這團混亂中活得有骨氣、有尊嚴。身為他們的獨生女,從小我就被殷殷告誡,雖然環境如此,但要活得出淤泥而不染,說謊更是萬惡之首。

現在我卻得用這些謊言去上學…這真的是太無恥了!

好幾次我試圖讓同學瞭解,我不是他們想像的那樣。但他們卻自己編劇編得很樂,幫我編了一個荒唐絕頂的淒美身世,甚至連柏人都插上一腳…

氣死我了!

我開始避開這些不知人間疾苦的同學,下課就縮在圖書館。對這一切抱著無能為力的憤怒。華美的校舍、無憂無慮的同學,所有的不幸和驚懼只是網路新聞的幾行字,茶餘飯後的驚悚故事。

他們被保護得這樣周全…精心鏤刻的符文,定期巡邏的紅十字會和警察…他們什麼都有,但在相隔半個小時車程的另一群孩子,卻什麼都沒有。

我討厭他們,同時也非常討厭這樣安逸的自己。

坐在書架後面,我靜靜的擦著眼淚。

「啊…妳就是那個轉來的小不點吧?」一個和善的聲音響起,卻讓我跳起來。

他的聲音帶著一種強烈的魔力,我慢慢的轉頭,看到他…他衣服上的刺繡告訴我,他是國三的學長,但他唇角的黑暗也告訴我,他是某種「非物質生物」。

起碼擁有濃鬱血統的非物質生物。好吧,照柏人的說法,是妖怪。

「哭什麼呢?」他按了按我的頭,手指纖長而溫暖,「被同學欺負嗎?」

我知道應該要閉嘴,然後快快逃走。但我覺得孤單,生氣,無能為力的憂傷。

「…這世界,太不公平。」狠狠地,我用肩膀抹去了淚。
「可憐的小不點。這麼小就開始想這問題嗎?」他撫了撫我凌亂的頭髮,「所以快點長大,好扭轉這種不公平吧。」

他長得很好看。我愣愣看著他溫暖的眼睛。

同學都是柏人很帥。但沒有人知道他是怎樣譏諷而無情。想從他那兒得到溫暖,我還不如開冰箱。冰箱都比他的溫度高些。

人如果沒有溫暖存在,哪裡帥得起來。最少這位學長很溫暖,所以很好看。

我看著他的名字,他叫做「葉嵐」。

「…嗯。」我擦了擦眼淚,站起來。
「妳叫林靖?下課後我幾乎都待在圖書館。如果還想哭,就來找我聊天吧。」他笑起來,像是兩個月彎。
「…好。」

我在這個華而不實的學校,交到第一個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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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s1234
幽冥劍客
Offine男
中級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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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 108
註冊時間: 2008-09-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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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s1234 發表於 2009-05-02 21:32 引言回覆
第二章
柏人如果沒出差,就會送我去上學、接我放學。他若出差去了,我就得自己走到山腳下搭公車,雖然公車站旁邊有個黝黑的廢棄地下道,據說災變前是捷運站。

大災變時發生劇烈的地震,整個列姑射島幾乎陸沈,曾經遍佈全島的捷運系統首當其衝,都完蛋了。經過了三十年,大部分的地下道都封閉起來,成了非物質生物…呃,妖怪和鬼魂的巢穴。但山腳下的這個廢棄捷運站不知道為什麼,張著黑漆漆的大口,像是死不瞑目。

當然有許多靈異傳說,而且每次想要動工封閉,都會發生工地意外。筋疲力盡的政府就讓它留著,反正需要癒合的創傷又不只這一個。

背對著這個廢棄地下道等公車,我會毛骨悚然。

我不知道為什麼其他人能這麼泰然自若。難道他們感覺不到,無數視線用種羨慕或忌妒的熱烈,瞪著自己背心麼?

有時候回頭,會看到地下道的深處,一個穿著白衣,年紀和我差不多的小女生,漂浮在黑暗中,嚴肅的幾乎是猙獰的,看著我。

並且,招手。

這真的太可怕了。

每次見到那個小女生,我都會不舒服,到學校也有點怔忪。不過我話不多,老師和同學也看不出有什麼異樣。

但是,葉學長卻察覺了。

「小不點,妳臉色不太好呀。」他摸著自己額頭,同時摸著我的額頭,「我以為妳發燒,結果體溫反而降低呢。」

學長,真的很溫暖。

我怯怯的跟他說了廢棄捷運站的事情,他滿眼嚴肅的聽著。「我知道那一個。常常被投訴,但因為裡頭的『非物質生物』很弱小,所以被壓到很後面處理。但嚇到妳了,這就不行。」他滿臉粲然的微笑「好吧,小不點,我去接妳上學吧,下課也一起回家。」

欸?為什麼…

「因為我不想小不點受到傷害。」像是這樣的理由很充分似的,葉學長笑得很暖。
「…太麻煩學長了,我想我可以的。」經歷過這麼多慘酷,我並不是那麼容易相信人。而且…他身上有著濃重的黑暗。

「小不點,妳知道我是『非物質生物』吧?」

圖書館很安靜,遍灑陽光。我們在面東的窗下小聲交談,我愣愣的看著學長溫和平靜的臉孔,心底卻寒冷的一沈。

終究…是害怕我揭穿學長的身份而已?

「這沒什麼好瞞的。」學長聳聳肩,「我領有『移民證』。若不是擔心同學害怕,引起恐慌,不然告訴大家沒什麼。小不點,」他淡棕色的眼睛望著我,充滿關心,「妳是不是看得到非物質生物?」

「…嗯。」

我從小就有這種能力,但我不知道,我看見的世界與別人不同。我一直以為這是正常的,每個人的身邊都籠罩著極淡的霧氣。有的是藍灰色,有的是燻銀色,更有的是淺黑或淺白。

但夾雜在這片深深淺淺的灰色中,有人的是亮眼的純黑,甚至會模模糊糊集中在額頭或臀部,甚至是任何部位,看起來像是角、長長的耳朵,或是尾巴之類的。

當然也有一些完全由灰霧或黑霧構成的「人」。但我一直以為那些「人」是精神病患或黑道份子。這兩種人在城南並不少見。

等我知道這樣是異常的,手臂已經被撕去了一大塊肉,而且…

我嚥了嚥口水,試圖將自己拉回陽光燦爛的圖書館。「…我並不想看到。」聲音這樣軟弱,我幾乎不認得自己的聲音。

「可憐的小不點,可憐的。」學長同情的圈著我的肩膀,「沒關係,不要擔心。哪,我們一起上下學吧。」

一陣鼻酸,我忍不住,大滴大滴的眼淚掉了下來。自從發生這樣的巨禍,從來沒有人想要溫柔的對待我。唯一對我好的,居然是嘴角有著亮眼純黑的學長,一個妖怪。

就算他只是說說而已,我也非常、非常高興。

第二天,我走到山腳,瞠目看著正在吃三明治的學長,他笑著招手,還遞了一個沙拉麵包給我,「我記得小不點很愛吃對吧?」

我…我無法形容我內心的感受。就像是做了很久很久的惡夢,但有人搖醒我,將我溫柔的抱在懷裡,告訴我一切都沒事的。

拚命忍住眼淚,眼前一片模糊。「學長,我…我不能夠騙你。」

等車的時候,我將過往告訴了他,包括我殺死變成殭屍的爸爸。「…我是痊癒者。」

他歪著頭看我,一笑。

「天氣這麼冷,妳連圍巾都不圍啊?」他把圍巾繞在我脖子上,「那又怎麼樣呢?我也是怪物啊。」

再也忍不住了。我哭了起來,應該很醜吧?學長笑著牽我的手上車,並肩坐下,攬著我的肩膀,「小不點…可憐的小不點…」

邊哭邊吃著沙拉麵包。這是我吃過最美味的麵包。




我加入了葉學長的社團。社團的名字很奇怪,叫做「災變前後社會現象對照研究社」。

我入社的時候,社團成員都很驚訝,「哎呀,好可愛的小不點啊…」圍過來摸我的頭髮,摸我的手。

「別欺負林靖喔。」身為社長的葉學長圈著我的肩膀,「她是我的。」

靜默了幾秒鐘,「好狡猾喔!」「不覺得太小嗎?摧殘幼童啊!」「可惡,運用特權行使光源氏計畫!」

社員七嘴八舌的鬧起來,笑聲、說話聲,讓我覺得很溫暖。雖然他們大半嘴角都帶著亮眼純黑,但我不想去看。

我喜歡葉學長,也喜歡其他學長、學姊。我不關心他們是什麼。而且葉學長也給我看過移民證了,他們都是好人…呃,好妖怪。

當然也會有新社員加入,但他們不知道是否覺得太無聊,總是加入一兩個禮拜就不來了,能留下來的,通常是嘴角帶著亮眼純黑的「同類」。

但我可一點都不覺得無聊喔。

這個社團其實就是讀書會的一種,只是把範圍限定在災變前的各種社會現象,既然是社會現象,自然包括電視、電影囉。所以社團辦公室常常放災變前的電視節目和電影,讓人訝異的是,三十幾年前的電視電影,居然和現在沒什麼兩樣。

每個月都有一次總結報告,每個人都要上台的。大家都絞盡腦汁,寫出精彩的報告,認真分析災變前後社會現象的異同。

老師們覺得這群一本正經做研究的小孩子很可愛,我就聽我的導師這樣說過。因為社員在學校成績都很優異,就算功課不算很好,但也有某方面的偏才(像我),而且都清秀美麗(這是後來才發現的),所以學校很大方,經費給的很充足,擁有最舒適的社團辦公室,並且會用種寬容有趣的態度,向學術期刊推薦我們充滿稚氣的報告。

但我們不是在辦家家酒,可是很認真的。

像我,正在作「災變前後動畫的沿革和變遷」。我把十幾本的參考書籍攤在寬大的書桌上,開著筆電搜尋,眼睛還一面看著電視裡的動畫。

「唔,結果災變前的動畫比較好看嗎…?」我揉了揉眼睛。真奇怪啊…三十年過去了,居然沒有什麼改變?我翻閱桌子上的書籍,覺得很困惑。二十世紀到二十一世紀,文明突飛猛進,到了二十世紀末,甚至有一日千里的進展。當中可是有兩次世界大戰呢…

但災變後三十年,幾乎什麼進展都沒有。三十年前的電腦規格,現在依舊適用。三十年前的動畫製作,三十年後依舊這樣。我瞥見放在桌子上的槍,這是紅十字會的標準配備,貝瑞塔92,一九八三年開始出廠。距離現在也八十幾年了…但現在還是最普用的槍械。

真奇怪。我看著一部部的動畫,越來越迷糊。若說災變前的動畫就算有再多的不滿,也還擁抱著希望,有著無限可能;但災變後的動畫雖然極力歡笑,卻擁有一種絕望的虛無感。

這像什麼呢…這有點像歐洲的黑暗什麼的…

「啊,歐洲黑暗時期。」我自言自語著,一面抓起擺在桌子上的椅子腿,將想偷襲的蛹蠱打成一團肉醬。

…這實在不太像是正常人的生活。可悲的是,我已經習慣了。「盲,你的食物!快出來吃喔!」

從角落的陰影爬出一條沒有眼睛的大蛇,滿意的舔噬地上的妖怪肉醬。這是柏人留在家裡「打掃」的怪蛇。別指望他能幫什麼忙,他會的就是把屍體吃乾淨,一點痕跡都沒有,就這樣。

說是妖怪肉醬不太正確…那是種下等式神。總之我覺得柏人的仇家很沒腦筋,老派這種雜碎來送死。

正想把心神集中到報告上,我突然感到那種兇殘、陰霾,氣勢十足的黑暗。現在我不會認錯了。

走出書房,柏人剛好打開大門。「咦?妳還活著?」

我想他語氣裡有輕微的失望。

沒好氣的走入廚房,「是,真不好意思,我還活著!」我打開冰箱,開始懊悔,最近忙著作報告,沒能好好研讀《下毒入門》。

真是書到用時方恨少啊。我嘆息,開始打蛋花。

不管我煮什麼,柏人的評價都是:「好吃。」

忍不住,我還是問了,「真的好吃嗎?」

「當然,」柏人挾了一筷子空心菜,「跟長蛆的罐頭比起來…出門在外總是不能太計較。」

…我把《下毒入門》擱哪去了?極度忍耐中,我握著筷子的手指發白。冷靜、冷靜…我還有事情想問監護人,是不能夠動怒的。

「柏人。」我勉強掙扎的開口,臉孔忍不住漲紅,「那個…黑暗,可以看不到嗎?吃藥或動手術之類的…」我聲音越來越小,自己都快聽不見了。

會被拒絕吧…應該。他又不是我的誰,他也不是真心想領養我。任何要求都不合適吧…

「可以啊。」他回答的很乾脆,「哪隻眼睛?」

啥?什麼哪隻眼睛?

他擱下飯碗,取出他的單片眼鏡。以前我就覺得奇怪,他的單片眼鏡是怎麼「卡」上去的,但他卻往我的左眼一卡,不知道為什麼,就這樣輕輕貼在眼前,不會掉下來。

但這不是重點。真正的重點是,我很暈。暈到我衝進洗手間,對著馬桶吐起來。

「咦?」柏人總是冷冷的聲音有了點變化,他像抓小雞一樣將我拎起來,把單片眼鏡換到右眼。

…更暈。我腿一軟,跪在地上,吐得更厲害。

「太神奇了,是雙眼啊…」他若有所思起來,然後摀住我沒戴眼鏡的眼睛。

暈眩的感覺消失了。透過單片眼鏡,我望著柏人發呆。我想起同學說他很帥…透過眼鏡,我想我看到的就是別人眼中的柏人吧。

那種恐怖而發冷的黑暗徹底消失了。他往後梳的頭髮不太聽話的垂了幾綹下來,看起來有點孩子氣。他的眼睛很大,失去了眼底死亡的氣息,顯得很有精神。因為是內雙,所以沒有那種過度女氣的娘味,只有垂下眼睛的時候,可以看到淡淡的雙眼皮和長長的睫毛。讓他英武的臉孔,添上一絲冷冽的純真。

…難怪女同學看到他會尖叫。原來她們看到的和我看到的根本是兩回事。

等眼鏡一拿開,那個籠罩著死亡氣息的恐怖殺手又回來了。他的左眼,根本不是蒙著暗霧,而是一種非常明亮、刺骨寒冷的純黑,微微閃著銀光的金屬色。

「你只有左眼嗎?」我衝口而出,懊惱得巴不得咬掉自己的舌頭。我做什麼點出他的弱點?天哪…我一定會被滅口…

但他卻陷入深思中,「是啊,只有左眼。但也已經太多…我以為妳只是感應,原來是雙眼啊…」

沈默了一會兒,他將我拎起來,擰了把毛巾,像是要我把的臉皮擦掉似的粗魯的抹過一遍。

「人的一生中,果然不能犯下太多錯誤啊。」他搖搖頭,又將我扛到肩膀上,大踏步的走出去。
「…我有腳,我會走路!」我哀號起來,「拜託,這樣我更想吐!」
「太慢了。」他將我摔進助手座,將我捆在安全帶上,「該做就要去做。」

…要做什麼啊?!

不過,我怎麼也想不到,他居然把我載到紅十字會在地辦事處。我瞪著這個傳說中非常偉大的國際機構,只覺得胃不斷的緊縮。我住過這裡的醫院,但是躺著進來,走出去的時候,也是直接被載走,後來我才知道那是紅十字會附屬醫院。

「下車。」他看我動也不動,解了安全帶。「咦?妳還是喜歡漂亮的鏈子嗎?」
「你把我帶來這裡做什麼?」我開始發抖,「你要送我去解剖嗎?」天哪,我不要!
「解剖啊…這倒是不錯的主意。」他搖了搖頭,「但大體室最近很忙,我想我帶回來的樣本夠他們忙個三五個月吧?」

…你不要告訴我,你真的認真考慮這件事情啊!

他將我跩下來,「就說大體室沒空了,別怕。配副眼鏡而已。」

「…哪裡不能配眼鏡,非來紅十字會配呢?再說我的視力可是一點零欸!」

但柏人能夠聽得進別人的話,那就不是柏人了。他抓著我的胳臂,半拖半拉的走過無數錯綜複雜的門廊,上樓下樓搭電梯,通過一大堆什麼視網膜、指紋聲紋靈魂紋亂七八糟的檢測,在我暈頭轉向之際,拖到一個地下室。

幾個壯漢轉頭看我,我只覺得膝蓋直打架,若不是柏人拖著我,可能就軟倒了。

他們身上有著比殭屍還濃重的黑暗。那種充滿虛無感的黑暗,連一點點希望都會從心底逃逸無蹤。

「喔唷,」原本橫臥著看書的壯漢坐起來,他長什麼樣子,坦白說我看不到。因為一股股像是黑蛇的「東西」,在他臉孔上面蛇來蛇去。我倒是看到他的舌頭了,在可能是嘴唇的地方舔了舔。「柏人,送便當來?」

我瞥了瞥柏人空無一物的手…我不想知道「便當」是什麼。

「這個不行。」柏人鬆了手,反而是我要抓住他的手臂才站得穩。「你也看到了,這個未成年。」他在我腦袋上面拍了拍,「而且,她是我的。要吃也是我先吃,輪不到別人享用。」

我張大嘴。他怎麼有辦法這樣毫無神經的…他果然是變態!天哪~這到底是什麼地方啊?!

「你們嚇壞小姐了。」另個看起來最正常的高壯男人走了出來。他環繞著熾燙的雪白光芒,坦白講,卻比純黑令人膽寒。「嗨,歡迎來到特別機動二課。叫我聖就行了。」

「是怪物二課吧。」那個臉上有黑蛇的男人冷笑著躺下。
「阿默,別這樣。」聖斥責他,「就算是實情也別說出來。」

我是到了什麼地方啊…

完全沒有感到我的驚駭,柏人將我一推,「你,你剛剛說你叫做聖吧?」

聖莫可奈何的看著他,「柏人,我們同事了四年。你還記不住我的名字?」

「不重要。」柏人漫應著,「你能幫我做單片眼鏡,也可以做雙眼的吧?幫她做一副,多少錢從我薪水扣。」

聖研究似的看了柏人一眼,「…你若記得她的名字,我可以免費。」他聳聳肩,「反正材料是公家的。」

「誰的名字?林靖?」柏人還是淡淡的,只是有絲困惑。

地下室所有的人都停下手底的事,瞪著柏人,然後瞪我。像是要在我身上瞪出幾個大洞。

聖那種穩重沈著的樣子逃逸無蹤,他也瞪我很久,「…妳叫林靖?」

我、我該不該承認?膽戰心驚的,我硬著頭皮點頭。

沒有人說話,但是同時倒抽了一口冷氣,讓我頭皮陣陣發麻。

「噢…『她是我的』,居然是真的…」聖用一種很奇妙的眼光看我,「這兒來,柏人的小小姐。」

欸?什麼跟什麼啊?

我無助的看著柏人,發現他居然往沙發一躺,睡死了。

你這個沒有責任感的監護人!我恨你!

含著眼淚,我戰戰兢兢跟著這位叫做「聖」,也的確神聖得發出白光,讓我眼睛睜不太開的人後面走。

他做了很多而且詳細的檢查,坦白說,跟眼科的檢查似乎沒有兩樣。但從他越來越緊皺的眉來看,我懷疑我的眼睛沒有救了。

眼睛會得癌症嗎?

「告訴我,」他的聲音堅定而乾燥,沒有太多情緒,但也不會讓人不舒服,「妳看到的景物長什麼樣子?或者妳可以畫給我看?」他轉頭看了看,「畫阿默好了。」

「…我畫得不太好。」我尷尬的笑笑。
「不要緊,試試看吧?」他鼓勵的笑笑。遞給我筆和紙。在這屋子死氣沈沈的黑暗中,他明亮的像是唯一的明燈。

當然溫度是嚴厲的滾燙,但是比冰冷的黑暗好。

我畫了。還特別畫出臉上的黑蛇和昂揚的蛇髮。看著圖,聖輕輕喘了一下。「…妳很需要眼鏡。」他躊躇一下,「而且不要讓人知道妳的天賦。」

冷不防的,我那張畫得很差的圖被抽走,本來在冷笑的阿默神情突然大變,他臉上的黑蛇通通豎立起來,讓我嚇掉了手底的筆。

阿默對我豎起拇指,從左而右,在咽喉虛畫了一下。

「別嚇唬她!」聖警告,聲音雖然不大,但我看到他那種嚴厲的熾白高漲了好幾倍。「阿默,她什麼都不知道…而且她是柏人的。」

阿默瞪著他,他也瞪著阿默,像是無言的角力。好一會兒,阿默將畫扔下來,慢慢的踱開。

他明顯鬆了口氣,回眼看到我緊緊貼著椅背,「…燙到妳?原來光還在啊…」

「…嗯。很亮,非常亮…」我連大氣都不敢出。

坦白說,我完全不懂這是什麼情形。我也不知道他們的目光是什麼意思。我那該死的監護人,躺在沙發上打鼾,睡得非常死。

「她也是怪物。」阿默嘿嘿的笑起來,「總有一天,她也得來這裡。」

聖不說話,「…我馬上幫妳做副眼鏡。妳不一定要來這裡。」他語氣很堅定,「妳還小,來得及遺忘這種危險的天賦。」

…我不想要這種天賦。我想跟別人一樣,看到相同的世界。我不要看到學長嘴角的黑暗,我不要那種莫名的不安。

「聖叔叔,」我軟弱、小聲的說,「拜託你。我想跟普通人一樣。」

為什麼我說了這些話,整個地下室安靜的像是墓穴?所有的人都呆呆的望著虛空,連聖都一樣。

「我明白了。」聖打破了這種難堪的沈默,「我會盡力。」

聖開始打磨鏡片的時候,我坐在他旁邊有一搭沒一搭的聊天。

沒辦法,該死的監護人睡得像豬,其他人都超可怕的,只有聖稍微正常一點。

「我也不如妳想像中正常。」聖苦笑,他靜默了一下,「我也犯過不可饒恕的罪。誰沒有呢?在特機二課每個人都如此吧…我們是清道夫。」

我不太懂。但我覺得其他的人都糾纏著死亡的黑暗念頭,聖雖然是嚴厲的,卻掙扎著想活下去。讓大家都一起活下去。

至少他比柏人親切,還會關心我學校的生活。我跟他聊學校、聊社團,甚至從來沒跟人提過的,那種強烈不公平的憤怒。

「啊,是啊。災變後人間變得死氣沈沈。只會一味的緬懷過往的榮光,逃避現實。」聖笑了笑,卻只有嚴肅沒有歡意,「有時候會懷疑阻止世界毀滅是不是正確的?」

他注視著鏡片,「為了阻止世界因為天柱崩毀而毀滅,許多眾生都犧牲了。連都城和管理者都…奉獻了自己的一切。」

這我知道。大災變的時候,折天柱、絕地維。一直被科學蒙蔽的人類,終於看得到妖怪和鬼魂,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看到魔性天女般的精魄。在列姑射島即將陸沈之際,都城的精魄開口歌唱,在絕美到驚悚的歌聲中,安撫了疼痛不安的大地和海洋,保住了列姑射島,但魔性天女的精魄就這樣散了,最後一任管理者也將自己當作供品,沈入島的根源長眠。

這些在「裡世界史」裡頭有上到,在神魔不應的現代,消亡的都城精魄卻香火鼎盛。結果,這些重大的犧牲只換來了暮氣深重的人間嗎?

我嘆了口氣。

「妳年紀這麼小,嘆什麼氣?」聖居然露出一個笑容。
「呃,我最近在準備社團的報告。」我怯怯的回答,「所以我看到有些學者主張…災變時的都城精魄是集體幻覺,沒有非物質生物,也沒有什麼天柱,一切都能夠用科學解釋…」

他望了我好一會兒,「我記得妳才十二歲。」

「…這些又不難。」我低下頭,「只要是文字都很簡單。當然為了看起來困難,需要加很多奇怪艱澀的引經據典。但那些是可以轉譯的。」

只要是文字,就是我的範圍。不管是哪一國的文字,都有一定的邏輯和文法,最重要的只是為了互相溝通。只要明白這點,學習起來就沒有太大的困難。

聖笑笑,埋首打磨鏡片。終於完工了。

「林靖小姐。」他莊重的將眼鏡給我,「願聖光與妳同在。希望妳…一生與幸福隨行。」
「謝謝。」我接過眼鏡,卻沒有馬上戴上。

不知道為什麼,我很想跟他說,不要哭。聖叔叔,不要哭。

我戴上了眼鏡,這世界居然因此不一樣了。

這世界…有這麼明亮嗎?沒有黑暗,沒有死亡,沒有深深淺淺的灰霧。

有人瞭解我現在心裡有多激動嗎?我再也看不到、看不到那些陰影了。廢棄地下道只是個普通的水泥建築,黑了點,就這樣。我看不到那個讓我害怕的小女生。雖然那種視線感依舊存在,沒有視覺的加強,也可以輕易的忽略了。

這個世界,居然這麼明亮。

我想哭,想大叫,想要跪下來感謝上蒼。等我再次去特機二課調整眼鏡後,我流著眼淚跳到每個叔叔的懷裡,尤其是聖叔叔,我拚命的在他兩頰親吻,偎著他哭了又哭。

聖叔叔反而笑了,「…柏人會宰了我。」

「宰你很花力氣。」柏人將手插在口袋裡,「只要沒人想吃她,她愛幹嘛就幹嘛。」

我還衝到阿默的前面,握著他的臉看了又看。他反而害怕的貼在沙發上,「柏人,快把你的瘋女孩帶走!」

「啊,她愛幹嘛就幹嘛。」柏人搖了搖手,「反正女孩子看到你都會尖叫著逃跑,好好享受吧。」

我根本就不理他們說什麼。我看不到阿默臉上的蛇了。他的臉很光滑,雖然有蛇鱗般的觸感,但他長得真不錯。就跟平常人一樣,一模一樣啊!

「快把她抓走!」阿默慘叫著,「不要讓她親我!我不想被柏人宰了!我肚子很餓,很餓啊!」

最後柏人把亢奮過度的我扛回家去,我又哭又笑的不斷吻他的臉頰。當然,他一點表情也沒有,既不高興,但也沒有不高興,我好像在親一根結滿霜的木頭。

但我心裡滿溢著感恩和快樂,根本不在意他是木頭還是冰柱。

等我的亢奮過去,已經到了該睡覺的時間了。連睡覺我都不想把眼鏡拿下來。

「把眼睛閉上。」柏人還是冷冰冰的聲音,拿走讓我如此快樂的眼鏡,塞到枕頭下面,「好好享受現在的快樂吧。」

我沒有仔細去想他的意思。因為我很快就睡著了。

***

當個普通人真好。

雖然學長有些訝異,猶豫的跟我說,「不戴眼鏡比較好看。」

「我不想看到了。我第一次想感謝上蒼。」我激動的緊握雙手,「我終於看不到了。」

學長只是笑著搖搖頭,將我的頭髮撫亂。「傻傻的小不點。」

我真的快樂起來,學校也沒那麼令人討厭了。我甚至可以寬容的看待這種不公平…有錢不是同學的錯,能夠生活富裕安逸也不是他們的錯,這是落點問題。他們剛好出生在富裕的家庭,就像我剛好讓柏人救了。

等我長大,我要去念社工系,盡我的能力修正這種不公平…哪怕只有一點點。當然,以一個正常、普通的身份。

我真的有一種重生的感覺。

這大概是我劫後餘生最快樂的時光。我跟同學相處的很好,老師也很疼愛我。我被文科老師誇獎,被理科老師呵斥,過著普通的學校生活。

我準備很久的報告,也被推薦到學術期刊去,學長的表情是那樣驕傲,「了不起呢,我的小不點。」

這些都不是最棒的。最棒的是,我再也看不到學長嘴角的黑暗,我因此內心安穩。

我不知道,每天可以安心的上課放學,滋味是這麼好。社團活動後,和大家一起去吃冰,看電影,逛街,是這樣愉快。

甚至是家裡出現的雜碎刺客,我都沒那麼討厭了。雖然看不到弱點對付起來比較棘手,但看不見,我還是可以隱隱感覺得到,對我的生活沒有什麼不方便。

或許是我一直太亢奮,太快樂,所以我忽略了很重要的事情。

看不到,並不等於不存在。

而我,直到太遲,才發現了這一點。

很快的,期中考到了。

我的成績不好也不壞,依舊保持文科接近滿分,理科在及格邊緣的成果。也因此,我的成績一直在最中間。

「妳啊,該怎麼說妳?」學長敲敲我的頭,「誰相信妳才十二歲,這種成績叫人罵妳好還是誇妳好?」

即使被這樣責備,我心底也是暖暖的。柏人完全缺乏關心人的情感,是因為學長,我才覺得是被關愛的。

「理科成績這樣是不行的。」他溫柔的看著我,「這樣怎麼當醫生呢?」

醫生?我根本沒想當什麼醫生啊。「…我想念社工。」

學長攬著我的肩膀,往社辦走去。「社工太慢了,小不點。跟我一起當醫生吧。這個暮氣沈沈的人間需要我們拯救。」

「呃,但是我…」
「我幫妳補習。」他的語氣柔和卻不容置疑,「沒問題的,小不點。妳很聰明,妳只是需要有人牽著妳的手。我…」他垂下眼簾,長長的睫毛微微顫動,「我看不下去了。」

這讓我羞愧起來。我真的很討厭理科功課,所以也不曾用心。但我不知道這讓學長這麼傷心。「對不起,學長。」

學長大夢初醒的樣子,「不,我不是說妳。」他蕭索的笑了兩聲,「我是說這個漸漸年老腐敗的人間。」

我張大眼睛,看著神情漸漸悽楚的學長。我想他為什麼要成立這個社團,我在想他為什麼總是溫柔而無奈。身為一個妖怪,學長真正的年紀是多大?

「…學長,你是不是…看過災變前的世界?」我小心翼翼的問。
「嗯。」他凝視著陽光下飛舞的金塵,「我看過。在那時候…人間很多煩惱,但也是生氣蓬勃的。不管作什麼,都充滿了生命力和幹勁。我到過很多地方…巴黎、紐約、倫敦、瑞士…」他的聲音漸漸低沈下來,「都城。」

他提到「都城」的時候,像是引起一種嗡嗡的迴響,連我都感到一絲絲模糊的酸楚。

「那…學長,你見過都城精魄嗎?」
「當然。」他笑了起來,「那當然的。不是被那個魔性天女迷住了,我怎麼會一直留在這裡?」

他用一種緩慢的、思念的語氣,孺慕的提到都城。那個魔性天女,白紗染黃,安穩艷笑,既狂蕩又聖潔,既美麗又醜陋,既邪惡,又純真。極度的矛盾,又和諧。橫躺在珠光燦爛的夜間盆地,戴著翠綠山巒的冠冕。

「我以為她會一直放蕩下去,我以為她會狂笑著安眠於世界俱毀。」他的聲音像是在做夢,「但我畢竟沒有看透她。我以為她什麼都不在乎,卻沒想到她終究有在乎的東西…」

她用整個城市的精魄,唱出最後的鎮魂曲,保住一方島嶼。就跟其他滯留在人間的諸神眾魔,百妖千怪,奉獻出自己的一切。

「但他們保住的是怎樣的人間?漸漸遲暮、老去的文明。」他越來越哀傷,「比起天魔兩界,人間受害最輕微。但恢復的最慢,太慢了…一定是因為人類的壽命太短的關係。」

學長顯得很焦慮,「一定是的。花了二三十年才成人,智慧經驗抵達巔峰的七八十歲,死亡卻降臨了。這像是一種徒勞無功的輪迴,來不及了,真的來不及…不能活得再長一點嗎?不能不要老嗎?人類才是人間的主人,但為什麼活得這樣倉促…」

我想說話,但不知道該說什麼。我想安慰學長,但不知道從何安慰起。我試著揣摩都城精魄的容顏,也覺得很模糊。

但我有種浸在熱水裡的感覺。暖洋洋的,很舒服。望著學長,我突然好希望能為他作些什麼,好希望停止他的憂傷,我真的什麼都願意作。

「跟我一起吧,小不點。」他揉著我的頭髮,「我們一起念高中、念醫科。我們一起來解決這一切。」

我鄭重的點了點頭。

他舒了一口氣,像是很輕鬆,一種極度疲勞的輕鬆。「哪,等我收拾一下,放學一起回家吧。」

笑了笑,我回教室拿書包。巧遇同社團的學長學姊,「唷,葉跟你個別輔導啊?」

算是嗎?我摸了摸有些暈暈的頭。

學長笑著,摸著我的臉蛋,「成為我們的同伴吧。」

「同伴?」我有點糊塗。

「葉還沒跟妳說嗎?就是…」學姊打斷學長的話,「小童,你怎麼這樣?小靖還太小了吧?你也等她長大點再說。她才十二歲呢。」

「我下個月就十三歲了。」我抗議起來。

學長學姊跟我說笑了一會兒才離開。但不知道為什麼,我摸了摸眼鏡,一種模糊的不安,在我心底徘徊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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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了好想扁下去= =


ds1234 發表於 2009-05-02 21:33 引言回覆
第三章

最近又有幾個新社員加入。都是雪白可愛、聰明俊逸的男孩或女孩,當中還有一個是我的同學。

她叫蘇朗華,比起十二歲的我,高不到五公分,她跳過來牽著我的手又跳又叫,看起來比我還幼稚。

「大家好好相處喔。」葉學長笑咪咪,「朗華,有什麼不懂的先問小不點…我是說小靖。」他對我展露一個懇求的笑,我只好無奈的接受了。

撇開年紀,我也算是老社員了唷。

我嚴肅的向朗華說明社團活動時間和一些規章,她圓圓的眼睛充滿好奇,「要讀的書很多喔。」

她著迷的眼睛看著大堆的書,露出對知識的飢渴,「沒問題!我最愛看書了!」

事實證明,和她可愛的外表不相符的,她是個很餓的書蠹蟲。而且從很早以前就相當迷戀災變前的種種,甚至展示當時流行的凱蒂貓和唐老鴨給我看,這些都是古董了。

「那是個非常美好的年代。」她非常陶醉。後來我才知道他們家從事古董買賣,一家子各有喜愛的年代和收藏。

我被她硬拖到家裡玩過。她家根本是博物館…她老爸喜歡宋瓷,老媽收湘扇,老哥迷戀浮世繪,而她,收集被稱為「千禧年」,也就是公元兩千年紀念的各種小玩意兒。

「…但是,千禧年和現在好像沒什麼兩樣啊…」我搔搔頭,沒錯,現在是公元2078年,大災變是2032年。但和千禧年的日常生活,卻沒什麼重大改變。

「胡說,當然不一樣。」朗華有點生氣,「你看當時的東西,多麼生氣蓬勃!不斷的有各式各樣的創新…現在只有數不盡的復刻版。創新了什麼?沒有!什麼都沒有!」

「那、那是因為災變之後,都在致力於重建啊。」我拿上課時老師說過的來反駁,「還有瘟疫和糧食不足的問題要解決,當然就…」

「連創造力都衰退?」她悶悶的仔細將芭比娃娃擺好,「我上次去看芭比娃娃服裝展。」她非常哀傷,
「大家都爭著重現2000-2030年間的時代。災變後呢…?他們有沒有想過發揮自己的創意?」
「……」我還沒從這角度想過呢。

但我在城南的時候,連基本生活都很艱辛了,怎麼有辦法去想那些錦上添花的創新?那時候老爸老媽終年辛勤,只希望能存夠錢,讓全家打上疫苗,設法搬出那個貧民窟。

而且,誰會去注意災變前的生活?我爸媽雖然生在災變前,但當時的年紀很小,他們絞盡腦汁能夠回憶到的,也只是每天都吃得飽、穿得暖,生活得無憂無慮。

我漸漸能夠瞭解,學長創辦這個社團的目的了。

後來我跟朗華成了朋友。班上的同學都會笑,因為兩個身高差不多的小朋友,手牽手去參加個一本正經的讀書會,其實應該是滿有趣的畫面吧?

在其他新社員失去興趣,不再參加社團活動的時候,朗華還是在社團裡,而且發表了很精彩的報告。

但在一個彩霞滿天的傍晚,葉學長叫住了朗華,「小蘇,等等幫我整理一下資料好不好?」

等學長一起回家的我,也跟著走回去,「我也來幫忙!」

葉學長看了我一眼,眼神非常溫柔,「小不點,妳還是回家休息吧。剛妳不是說喉嚨有點不舒服?」

我?我說了嗎?這個時候,突然覺得喉嚨真的有點痛,連嚥口水都有火燙的感覺。

「唔…那我先回家了。」
「放心啦,」朗華笑得很開心,「明天見囉。」

我擺了擺手,轉身回家。天邊的彩霞像是火焰般怒放,直到遙遠的盡頭。

但我真的沒有想到,這樣美麗的黃昏,卻是我和朗華的訣別。

***

因為柏人半夜回家,第二天清晨是他送我去上學的。

本來怕學長在等我,但彎到公車站,並沒有看到他。學長一向準時的跟鬧鐘一樣,今天是怎麼了?

「我去等公車好了。」我想下車。

睡眠不足的柏人掏出手銬,晃了晃。「還是讓我趕緊送妳去上學吧。我還想回家補眠。」

…我是俗辣。我立刻正襟危坐,心裡暗罵不休的讓他送我到學校。

到了學校,我很高興的跑到第一排的位置上…欸?還沒來上學嗎?我記得她都很早到啊…

「小靖,」班長叫住我,「妳跑去那個沒人坐的位置幹嘛?妳想換到那邊去嗎?」
「什麼啊,班長,妳睡糊塗了?」我笑了,「這明明是蘇…蘇…」呃?她叫什麼名字?

我心頭一陣發冷。為什麼我忘記她的名字?我們明明很要好不是嗎?天天手牽手去社團的。

不對。我數了數班上的座位,三十六個,沒有錯,我們班有三十六個人。不可能會有空的位置。

我一把搶去班長的點名簿,快速瀏覽了一下。每個人的名字都對,但就少了那個我幾乎要喊出口的名字。

應到人數…三十五人?!

我瞪著班長,點名簿啪啦掉在地上。「那…她呢?」

「小靖?」班長像是嚇壞了,小小聲的喊我。

我轉身,往社團辦公室跑去。

抖著手打開社辦的鎖,我衝進去,找出簽到簿。我們社團很嚴謹,社團活動都要簽到。親筆簽下的總有她的名字吧?

我記得我們兩個人一起簽的,我記得…

我的名字下面那一格,是空白的。

這不可能,不可能的…我慌著往前翻,發現一件怪事。在應該填滿的簽到簿上,空白的格子越來越多。

這批新社員有五個…翻到他們入社那一天,就有五個空格。

「不會的…」我嗚咽起來,「不可能是這樣的…」

我搬出所有的簽到簿,一頁頁翻過去,每次招收新會員以後,就會出現空白格子。我就算不熟,也該記得他們的名字吧?但我一個也想不起來。

「咦?」

我嚇得弄掉了手裡的簽到簿,臉孔慘白的轉頭。葉學長溫柔的看著我,有些困惑的,「怎麼一大早就來了?對不起,今天睡晚了,沒去接妳…」

他的目光移到大堆簽到簿,笑容消失了。我望著他,他望著我。他一步步,走了過來。

「…葉學長,我一直喜歡你。」我軟弱的說。

他頓住了。眼光溫柔而哀傷,「我也喜歡妳,小不點。很喜歡很喜歡…」他安靜了一會兒,「忘掉這些,回去上課。」他的聲音很柔很軟,「等妳長大一點,我再來接妳。」

我垂下眼睛,點點頭。轉身走回去。等我轉過轉角,就開始拔足狂奔。學長沒有發現,我沒戴眼鏡。我看得到他嘴角的黑暗,和聲音的黑暗。

我覺得我的心快要碎了,壓軋著碎玻璃的痛感。我曾經是、一直是,那麼喜歡的溫柔學長。他到底是做了什麼…他是想做什麼?

上課鐘響了,我卻蜷縮在樓梯間,心亂如麻。如果可以哭就好了。但我心底空蕩蕩的緊縮,哭不出來。
還是回去上課吧。

我滿懷心事的走回去,不經意的瞥向別班的教室…一個空在最中間的桌子,將我狠狠紮了一下。這一班,三十二個人。我往下走,發現另一班只有二十九個人。

不對。每個班級應該都是三十五人到三十六人。不見的人去哪了?誰也不覺得奇怪,誰也不會去追究嗎?

放學後,我呆呆的望著黑板。就算沒有社團活動,我也會去社團晃一晃再走。所以柏人能夠來接我的時候,通常是六點才來。

「奇怪…」在台上的老師喃喃自語,「這本作業是誰的?怎麼沒寫名字?」他翻了翻,搔搔腦袋,「喂,有人沒拿到作業嗎?」

當然沒有人回答。老師咕噥幾聲,將那本無名的作業簿扔進廢紙回收筒。

眼淚立刻湧上我的眼眶,一陣陣刺痛。我等沒有人看見的時候,將那本作業簿撿起來。

她只比我高一點點,髮夾是凱蒂貓,喜歡粉紅色。大大的眼睛總是泛著熱情,笑起來嘴巴可以塞個拳頭。

她對三角函數特別頭痛,我們常常一起憂愁的啃著筆,對證明題束手無策。

但我完全想不起她的名字。或者說,誰也想不起來。

「…喂,柏人?」我拿起手機,「能不能現在就來接我?」

他什麼都沒問,連我聲音這樣古怪不穩都沒問。但這個時候,我真的很高興他是這樣一個沒有感情的人,讓我可以冷靜思考。

「…能不能、能不能載我去一個地方?」我深深吸了幾口氣,「就在美術館附近。」

柏人打開車窗,呼出一口煙,「好啊。」但他什麼也沒問。

幸好沒問,問了我也不知道怎麼回答。

憑著記憶,我找到她的家,按了門鈴。「蘇宅」。最起碼我知道她姓蘇。

是蘇媽媽來開門的。她看到我,笑盈盈的,「林靖?妳好呀。最近我又收到一把湘扇唷,要不要來看看?」

她記得我。那麼…「蘇媽媽,小蘇…妳女兒在家嗎?」

「女兒?噗。」蘇媽媽笑出來,「我哪來的女兒呀?我只有一個不肖的兒子,整天在外面瘋呢。若有個貼心的女兒該多好…說到這個,我是不是太想要女兒啦?怎麼佈置了一個女孩兒的房間呢?…」

她記得我,但不記得自己的女兒。

我覺得呼吸困難,淚盈於睫。「我、我只是順路來看看蘇媽媽。我先走囉。」

「不留下來喝茶嗎?」蘇媽媽憐愛的摸摸我的頭,「有妳這樣的女兒多好呀。下次再來唷~蘇媽媽做草莓布丁給妳吃~」

為什麼…怎麼會…我快步離開,一路走,一路掉眼淚。怎麼會這樣?

哭著上了車,手腳不斷發抖。拿下眼鏡,我不斷拭淚。

柏人幫我綁好安全帶,什麼話也沒問,任我去哭。

或許這樣最好。

從那天起,我就藉口感冒,沒去上學,當然也沒去社團活動。

因為我不知道怎麼辦。我該如何是好…那麼溫柔的學長,怎麼可能做壞事…我記得窗下絮絮的交談,記得他攬著我肩膀的體溫。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我甚至不敢告訴柏人。他是紅十字會的妖魔殺手,這種事情他根本就不會多說半個字,只會掏出手槍,對準學長的眉心。

「逃學?」柏人叼著煙,將手放在口袋看著我。
「…我生病了。」穿著睡衣,我抱著枕頭,低下頭。就算是他用狗鍊拴著我,我也要拿命跟他拼了。我還沒有想通,想通之前我沒辦法去學校,沒辦法面對學長。
「是嗎?」他卻沒多說什麼,「那我去陽台抽煙。」

我瞪著他的後背。他到底是知情還是不知情?這麼輕易就放過我?

委靡不振的待在家裡三天,柏人只有吃飯的時候才會突然冒出來。他總是有事做,打靶、看書,有時候就在陽台抽煙發呆。很少跟我說話,我也不想說。

其實,我大半的時間都在思考。

我怎麼能肯定這些奇怪的事情跟學長有關係呢?說不定他根本不知道。我的不安,和自以為是的發現,說不定都是錯覺。

就算跟學長有關好了,那我最少也該瞭解學長的動機吧?或者那些人…還活著也說不定。 如果小蘇還活著呢?

我突然坐立不安起來。求救似的,我看著柏人的背影。不、不行。我沒忘記柏人拿著槍對準我眉心的模樣。他的拯救直通死亡。

第四天,我穿戴整齊,收拾書包。考慮了一會兒,我將自己的槍收進書包。

「病好了?」柏人吃著土司問。
「好了。」我低下頭,掩飾臉孔的紅暈,「也該好了。請六點來接我。」

他沒問什麼,吃過早飯就載我去上學。

這三天,在焦躁不安的折磨下,我幾乎沒吃什麼,一下子瘦了一大圈。老師和同學都嚇一大跳,沒人懷疑我裝病。

「林靖,妳真的、真的都好了嗎?」老師很擔心。
「是啊,」我倉促的站起來,「是的。這幾天的作業我會補上來。」
「慢慢來沒關係,」他端詳著我的氣色,「臉色還是很不好啊。」
「沒事的。」我低低的說,掏出課本。

下課我沒直衝圖書館,乖乖的待在教室。我還需要一點心理準備。等放學了,遲疑了一下,我將眼鏡拿下來收好。深吸一口氣,面對這個充滿灰霧的世界。

即使鼓起勇氣,我還是慢慢的、一步一頓的走向社團辦公室。握著門把,發現我的手拚命發抖。神啊,請給我一些勇氣。

明明知道不會有回應,但在這種時刻,我還是無望的呼喊著神的名字。

正要開門,卻聽到學長提到我。

「…不行,不要輕舉妄動。小不點的養父是妖魔殺手,何況小不點實在太小了。」
「正因為她的養父是妖魔殺手,」小童學長很不耐煩,「葉嵐,你不該去惹她。這只讓我們暴露於危險之中!你還關心她的年紀?我反對將她拉進我們同族!現在只能盡快抹殺她,然後趕緊離開這個學校!」

「花那麼多心力弄出來的『祭壇』怎麼辦?」櫻學姊抗議,「再去其他學校弄這個起碼要五六年的時間。不過我贊成抹殺林靖,我相信妖魔殺手也看不出破綻,我們依舊是安全的…」

「你們只想到安全?」葉學長的聲音意外的嚴厲,「我們的理想呢?淨化人間的理想呢?要達到我們的目的,就需要小不點!需要她那雙看得到一切的淨眼!若她成為我們的同族,她就成為我們的眼睛。你們誰能分辨妖魔殺手和妖魔?你們看得見誰的資質適合成為我們同族?只有她可以!有了她,我們就不會徒勞無功,我已經厭倦這種徒勞無功的嘗試了!」

…只是為了我這雙被咀咒的眼睛。學長對我好,只是需要我的眼睛而已。

鬆開門把,我倒退一步。我該逃走,現在就逃…我該打電話給柏人。

手臂的劇痛讓我叫出聲音,我被反扭到背後,「嗨,學妹,偷聽不是乖孩子該做的喔。」一個參加社團很久的學長扭著我的手,打開門,將我推進去,「葉嵐,你們也太不小心了,讓我們寶貝學妹聽了那麼多不該聽的。」

葉學長的臉孔蒼白了。他望著我,只有空白的沈默。

「她應該聽不懂。」葉學長終於開口了,「我們用的是妖魔的語言…」
「她聽得懂。」將我推進來的學長冷冷的說,「因為她跟我們一樣,都是怪物。」

我沒有尖叫,甚至沒有哀求。我只是定定的望著葉學長,語氣冷靜的自己都不敢相信,「沒錯,我聽得懂。」緊緊的咬了下唇,「我的確是怪物。」

葉學長的臉孔變得更蒼白,我卻只是倔強的望著他。

「那只有兩個選擇,」抓到我的學長說,我記得他姓張,「加入我們,或是抹殺。」
「像小蘇一樣?」我的聲音倒是意外的尖銳,「那就是抹殺吧?要我加入你們,我也得先知道我加入了什麼。」

望著眼前這十位學長學姊。我們曾經一起看DVD,一起去吃飯,一起吃冰,幾乎都揉過我的頭髮,親暱的喊我學妹或小不點。

沒想到那些友愛都是假的。

葉學長迴避我的眼光,「我們是吸血族。」

我笑出來,一種自棄的怒笑。「我知道吸血族是怎麼回事,在非物質學…」

「小不點,」葉學長打斷我,「我知道妳非物質學念得很差勁。妳明明知道那些是胡扯。這就是妳的缺點,妳太誠實,沒辦法接受虛偽錯誤的學問。吸血族也是會進化的,甚至比妳想像的快很多。」

「哦?所以你們可以曬太陽,吃正常的飲食,和普通人差不多,只是夜裡需要抹殺一些人來吸血?如果只是要血,醫院多的是過期血漿,甚至連人造血都出來了,為什麼你們一定要為了食慾…」

「我們不是為了食慾!」葉學長怒吼起來,和他平常的溫和根本兩樣。「沒錯,獲得血液的管道那麼多,我們需要的量又非常少,為什麼要殺人?殺人只是無窮的麻煩!妳以為抹殺很簡單嗎?吭?那幾乎要耗盡我身體所有的血,所有的!」

我們彼此對瞪,呼吸濃重。

他調整呼吸,聲音還是有些不穩。「人類的壽命太短了,沒辦法重建世界。吸血族的壽命夠長,但幾乎無法繁衍,只會在黑暗中自怨自艾。我需要同伴!需要和我一樣不滿,渴求改變的同伴!我的同伴越多,越有可能改變這個死氣沈沈的人間…讓魔性天女犧牲自己得以存活的人間!妳不也感到不滿,感到不公平嗎?!」

「那幹嘛殺他們?為什麼要殺掉那些社員?」我使盡力氣大吼,「他們…他們連名字都被遺忘了!徹徹底底!這就是你要的嗎?這就是你要的改變?!」

「當然不是。」葉學長的臉孔漸漸改變,唇角露出纏繞著黑暗的虎牙,「因為不是每個人都能變成吸血族的。大部分的人類都會引起強烈而致命的過敏。」

我愣住了。過敏。所以葉學長想要念醫科,所以他想要我的眼睛。我可以看到灰霧的眼睛。

「和我一起改變這個世界吧。」他慢慢走過來,伸出手,「妳不也感到氣憤,感到無力,同樣也感到不公平嗎?太慢了,這一切都太慢了。」

「…不要。」我搖頭,卻不是害怕,「不要。我不喜歡這種方式!」

但我的抗議沒有效果,我被學長學姊緊緊抓住,押到社辦底下的地下室。

我從來不知道社辦之下還有個地下室。

我在電影裡頭看過這種金屬床,忘記是哪部了…忘記是法醫用的那種,還是手術用的那種,反正結果都差不多,我該慶幸他們沒有剝光我嗎?只是將我捆在金屬床上。

有~樓上有兩本這就是他們說的「祭壇」?

葉學長將我的臉扳住,「看著我的眼睛。」

我的臉不能動,但我輕蔑的瞪著他的眼睛,在他滿頭大汗的時候冷笑的挪開。

這雙受咀咒的眼睛,可是能逃過無數殭屍,看穿所有弱點的眼睛啊!「你的弱點在頸動脈。」我咬牙切齒的說,「不是心臟。」

葉學長放開了我,我只能不斷的深呼吸。

「…她不受催眠?」學姊的聲音有種古怪的感覺,很像是擔心。
「麻醉她。」張學長的聲音緊繃,「…劑量大一點,不然她會很痛。」

我開始掉眼淚,卻不是恐懼。我氣,我好氣。你們既然不顧我的意志,那又何必管我痛不痛?你們幹嘛都別開眼睛不忍看?到了這種時候了,你們幹嘛這樣?

很快的,我就開始覺得天花板會轉。但我堅持不肯閉上眼睛。

「闔上她的眼睛。」葉學長說。

但他們努力很久,終於放棄了。「除非用線縫起來。」張學長髮著牢騷,但他沒有那麼做,只是小心的拿了溼潤的紗布蓋住我的眼睛。

我的眼淚湧了出來,差點流進耳朵。

「…你紗布的食鹽水是不是太濃?」學姊的聲音遲疑了一下。
「閉嘴啦!」張學長髮怒了,「我一點都不想傷害她好不好?!」

整個地下室都安靜下來,一種讓我更為憤怒的安靜。

一面哭,一面沈入一種半夢半醒的漂浮狀態。我只知道,有很粗的針戳進我的脖子、手臂,還有大腿內側。我好像沈得更深,而且渴,非常渴。

「很渴吧?」葉學長的聲音好像隔了很深很深的水,「妳的血快放光了。喝吧…喝吧。」

我很本能的抗拒,拒絕吞嚥。為了避免讓我嗆死,他們替我插了胃管。

…溺斃,不知道是不是這種感覺。

一種透體的劇烈疼痛貫穿了我。在我胃裡的「東西」像是鹽酸似的發作起來,連麻醉劑都完全無效。我沒辦法控制自己的筋攣,模模糊糊的,我聽到許多人大叫,甚至有恐慌的哭聲。

身體是這樣的痛,但我的意識卻漂浮起來。哭什麼?既然決定這樣做了,為什麼要哭?

「我們要失去她了!」葉學長尖叫,「小不點!振作點!食鹽水!把她放出來的血輸回去!」
「撐著點!」學姊哭起來,「不要死!撐過去!」

你們為什麼要難過、驚慌,為什麼要哭?每一次,你們都在哭嗎?為了一個理想?你們怎麼知道,這樣會成功?

我好像沈到很深很深的黑暗中。

大家都變成吸血族,壽命延長很多倍,就可以改變死氣沈沈的世界嗎?變成什麼重要嗎?天界的神明壽命更長、更聰明,但他們不也無力逆轉這一切?

我不想死。我想活下去。學長,你這樣不對,你們這樣不對。如果你們會哭泣、會傷心,表示你們也不覺得自己對。

自己都不能說服,那可以說服誰?要怎麼說服眾人停止懷舊,看看自己前方?

我要念社工。我要…靠自己的手,扭轉這一切,哪怕只有一點點。很多很多的一點點,總會有改變的一天啊…

終於沈到底了。被黑暗徹底淹沒。

我死了嗎?我努力到現在,真的、真的死了嗎?

許多許多往事在我眼前流逝,在無數黑暗中,我看到柏人冷冷的笑,還有聖叔叔那刺眼嚴厲的光。

光。很亮很亮的光。很燙,很哀傷。願聖光,與你同在。

「願聖光,與我同在。」我的聲音,非常沙啞陰暗。動了一下手指,我抓到真實的地板。

我還活著。

用力眨了眨眼睛,眼前一片血紅。更用力的抓著地板,粗礪的觸感讓我的指頭很痛,但也讓我知道,我還活著。

吃力的舔舔乾裂的嘴唇,我嚐到血的味道。但是比血更濃重,帶著一點點噁心的甜味。趴著不動,四肢依舊受制於麻藥,無法動彈。

在這種時候,我卻一直轉著亂七八糟的念頭:不知道六點了沒有,柏人是不是來接我?還有辦法看到陽光嗎?還有今天該複習的功課。

對了,吸血族。今天老師上到吸血族,說大部分的地方已經讓吸血族領有公民證,合法生活,但願意登記的吸血族還是很稀少。畢竟有人把吸血瘟疫和吸血族看成一體,想要讓人類接受很困難,而且有些激進派的吸血族對人類懷有強烈的敵意。

「但是吸血瘟疫並不完全和吸血族有關係,也不是吸血瘟疫的患者就會變成吸血族。人類成為吸血族的程式非常繁複,一萬個吸血瘟疫患者也未必能產生一個吸血族。吸血瘟疫的成因和血液感染有直接關係,通常是瘟疫患者通過噬咬傳染,還有一部份是因為重複使用的針頭和輸血感染…」

吸血瘟疫的患者通常會死。雖然力大無窮、雖然會貪求血液,但還是會死。吸血瘟疫的患者通常潰爛的很嚴重,嘴巴裡有傷口,才會感染給被他咬過卻沒死的人。被吸血族咬過的人卻不一定會感染。因為吸血族通常很健康,癒合能力很強,很少有傷痕。

所以說,生命自會尋找出路。若是咬一口就會變成吸血族,這世界早就沒半個人類了,還等到現在。
沒想到我居然見識了吸血族讓人類轉化的過程。我想笑,但更想哭。

掙扎著想坐起來,卻聽到葉學長說話了。

「…還要繼續下去嗎?」他的聲音很疲憊,「還是等我們解決了這個嚴重過敏的問題再…」
「哪等得到那一天!?」張學長憤怒的吼,「我熬得過去,櫻熬得過去,為什麼其他人不能?是他們太脆弱了,不是我們的錯!」
「但是…小不點死了。」櫻學姊哭起來,「我們失去眼睛。她若熬過去,就可以替我們找出最適合的人…現在…」
「那就照以前的方法做啊!」張學長的聲音更高了,「不停的不停的嘗試下去!一個人不行,那就換一班,一班的人不行,那就整校!若還是太慢,那就把瘟疫散佈下去啊!整校感染吸血瘟疫,總還有機會吧?反正已經找到透過飲食傳染的方法了,不是嗎?你們要拖到什麼時候?」

學長學姊們爭辯著,但是贊成散佈瘟疫的言論佔了上風。但是散佈在城北的貴族學校還是太不安全,他們準備散佈到城南去。反正那兒是貧民窟。他們說。雖然希望找到的同伴智能和容貌都優秀,但這種非常時期,他們就不計較了。

他們說,一直說。什麼都是他們在說,誰聽過我們想要什麼?城南的貧民要什麼?

我們只需要一點尊重,一點基本的尊嚴。我們不是魚肉,你們不是刀俎。

慢慢的,我站起來,眼前依舊是一片血紅。

走到他們身後,他們依舊在爭辯,居然沒人發現我。看得到…我看得到他們的黑暗。我看得到他們的弱點。

在幽微的地下室,我看得到他們的脆弱。雖然是血紅的一片。

太可恨了。太可恨了!我衝過去,發出一聲吼叫,離我最近的張學長轉頭,我往他的頸動脈插進去…這個時候我才發現我的指甲像是十把尖尖細細的利刃。

他張大眼睛,徒勞無功的按著脖子,仰面倒了下去。

葉學長瞪著我,輕輕的說,「…糟了。」他吹了聲口哨,蜷縮在角落的「東西」爬了起來,撲在我身上。

「出去!快出去!」葉學長吼,「她異變了!快出去!」

這些不可一世,認為自己擁有崇高理想的吸血族,爭先恐後的逃了出去,我聽到地下室鎖起來的聲音。

「走開。」我怒叫,「給我滾開!」我將這發出苦悶低嚎的東西抓起來亂摔,怒氣沖沖的爬上樓梯,我的小腿被抱住,我回頭…

那雙無神的大眼睛,凝著血塊、乾枯的臉龐。凱蒂貓的髮夾搖搖欲墜。

我想起她的名字了。

「…蘇朗華?」

她眨了眨眼睛,吃力的張開乾裂的唇,「救、救救我…」她張嘴,咬在我的小腿上。

很痛嗎?確實很痛,很痛。我的心,很痛很痛。她發出屍臭了,我知道她不會好了。我知道…她已經死了,現在她會動、會咬人,只是很短暫的。吸血瘟疫患者的特徵。

「…好,我救妳。」我舉起手,尖銳的指甲微微發著幽光,用力的插入她的太陽穴,像是火熱的刀插入奶油般。

「我救妳。願聖光與妳同在。」她鬆開我的小腿,頹然的倒下,再也不會動了。

我的槍…在哪裡?

指甲斷了兩根,我需要我的槍。在血紅中,我看到我的書包居然掛在牆上。和其他人的書包掛在一起,整整齊齊的掛滿一面牆。

…這是犧牲者的墓碑嗎?

我拿下書包,槍居然還在。很可能是還來不及處置吧…

第一次,覺得後座力這麼輕微。第一次,我開槍開得這麼準。我打爛了地下室的鎖。

追上去…追上去。他們轉身露出虎牙,試圖抵抗。但他們的弱點一點防備也沒有的,在我眼前閃爍。黑暗的閃爍。

引得我開槍了。

殺死了櫻學姊,殺死了藍學長,他們哭嚷、哀求,但我根本就不打算饒過任何一個。到最後,我也將槍對準了逼入死角的葉學長。

「妳要殺我嗎?小不點。」他的臉很蒼白,掛著憂鬱而溫柔的笑,「妳不也認同我,答應和我在一起嗎?」

「學長,也一直哭吧?」我喃喃的,將槍對準他的頸動脈,「我救你,學長。」

我開槍了。

他笑了一下,軟軟的倒下,我看不到他最後的表情,但我也不想看。

下雨了。轟然不絕。眼前的血紅漸漸散去,我失魂落魄的走下樓。幾點了?應該很晚了吧?所以學校沒有人,一個都沒有。

我慢慢走出去,方向和時間感都失去。等我絆倒了,我才發現我走到操場上了。但我不想起來,完全不想起來。

這樣就好了。讓大雨把我洗乾淨一點。把一切都沖掉、什麼都沖掉。

我不知道我躺了多久,是昏過去還是睡著,我也不知道。直到一隻足尖踢了踢我,我才勉強張開眼睛。

大雨中,什麼都看不清楚。但那種冷冷的笑,也不用看得太清楚。

「站起來。」柏人淋得溼透,「快站起來。」

我將眼睛閉上,雨水滲入眼睛,又流出來,很像我在哭。

「現在,站起來。」
「…我站不起來。」我低低的說,帶著半嗚咽的聲音。
「站起來!」柏人怒吼,「跟上來!」他轉身,很堅決的往前走。

望著他的背影。那天,我說,「救救我。」他說,「好,我救妳。」然後拿槍瞄準我的眉心。

我也同樣的跟朗華說,「好,我救妳。」

「柏人…不要走。」我喊了出來,「救救我,救救我!」

他停住,大雨轟然而下,我冷得發抖,心痛得幾乎碎裂。

「別撒嬌。跟上來。」他的語氣還是那麼冷,卻是這世界上我唯一的依靠。

使盡全力,我將自己撐起來,努力站穩。兩個膝蓋不斷的顫抖,全身都痛,從肉體到靈魂,都好痛好痛。

他在大雨裡站得筆直,仰著頭。我吃力的走到他身後,他什麼話也沒講,只是在我前面走。

坐進車子裡,已經是我最後的力氣。他沒幫我上安全帶,是我自己顫著手扣好的。雨滴一點一點的從我額頭的髮尖垂落,掉在溼透的大腿上。

直到他停車,我才麻木而機械的打開車門,走出去。到家了。

「對不起…」我喃喃著,眼前一片黑暗,什麼都看不到。對不起,我完全沒辦法動了。對不起,我不想死,卻已經沒辦法努力了。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朗華,對不起。葉學長,對不起。大家…對不起。我想救你們…但是我的拯救同樣的,直達地獄。

昏迷中,隱隱約約感到有人抱住我,替我擦乾身體、換衣服,讓我睡在乾燥的床上。

高燒中,迷迷糊糊的,看到柏人冷冷的臉孔。

我終於哭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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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s1234
幽冥劍客
Offine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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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 108
註冊時間: 2008-09-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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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s1234 發表於 2009-05-02 21:34 引言回覆
第四章

我想,我是病了很多天。

一直在高燒,做夢。眼前鬼影幢幢,葉學長的臉孔、朗華的臉孔,在我眼前徘徊不去。我一直在道歉,一直在道歉。但讓我再選擇一次,我還是會這麼做。

現在,我比較能夠明白柏人的心情了。

雖然如此,我還是不斷的哭,在高熱和混亂的夢境中,不斷的哭。

等我清醒的時候,大雨早就停了。那是當然的…應該不會下那麼久的雨。幾乎坐不直,身體的僵硬告訴我,我躺了一段不短的時間。

蚊帳放了下來,可見柏人不在家。隔著雪白的蚊帳,一切的景物都朦朦朧朧。柏人…去哪了?

嗯,他的確視我為責任、麻煩。大雨之下,他對著幾乎喪失生存意志的我,冰冷的說,「別撒嬌。」

但我昏厥高燒的時候,是他幫我換衣服,幫我蓋上被子,在僅有的幾次清醒中,是他餵我喝水。

我唯一能夠依靠的只有他而已。

正在張惶的時候,我聽到了他在喊我的名字,「林靖。」

試著望出雪白朦朧的蚊帳,我聽到他的聲音,卻看不到他的人。

「…是嗎?林靖不會有後遺症嗎?」柏人的聲音帶著冰冷的金屬感。
「她是個令人訝異的小女孩。」聖叔叔的聲音卻顯得心事重重,「吸血病毒疫苗還在實驗階段。」
「啊,是啊。」柏人心不在焉的回答,「打在她身上似乎沒有什麼副作用。」
「…這樣好嗎?你居然要醫院將還沒臨床實驗的疫苗打在她身上。」

「為什麼不好?」柏人反問,「她若該活下去,就要熬過這個。我不想再殺她一次…你知道同一個人我是不殺兩次的。第一次我沒有子彈,但第二次我也不願意開槍。你應該知道的。」
「…柏人,我叫什麼?」
「呃,不知道。」他回答的很乾脆,「反正你是管醫藥和眼鏡的。」
「我們同事四年,記不住我的名字。但你撿那女孩沒幾個月,你卻記得。」
「林靖的名字好記。」

他們的聲音漸去漸遠,聽不見了。但我知道柏人沒有離很遠,我望著漂蕩的蚊帳,沒一會兒就睡熟了。

張開眼睛的時候,看到柏人正專注的看著溫度計。

眨了眨,真的是他。他回眼看到我,眉毛微微的挑高,「醒了?要喝水嗎?」

我點點頭,吃力的坐直起來,他將我抱到膝蓋上,端了杯水給我喝。渴太久了,我貪婪地大口大口的嚥下。但是喝得太猛的結果,就是嗆到了,大咳特咳了半天,臉孔漲紅,因為太用力,背上都是冷汗,從裡到外,一陣陣發麻發脹。

他一直靜靜的看著,等我喘過氣來,他才問,「還喝嗎?」

我狼狽的點點頭。這次我學乖了,小口小口的,謹慎的吞嚥下去。

這就是柏人,從來不表達他的關切。如果他有小孩,一定不會阻止小孩玩火,反而會把他的手按在火上,在痛楚中用身體記下危險。

忍不住,我浮出一絲苦笑。

等我喝完水,他將我放在床上,拉好被子。「等等我端稀飯給妳吃。」

「柏人,」我叫住他,「你…你讓我打了吸血疫苗?還在實驗階段的吸血疫苗?」

這次,他的眉毛挑得更高了。「…妳聽到了?」

「你和聖叔叔說的話,我聽到了。」我微弱的回答,「我不是故意偷聽的。」

「呵,這是『血暈』。」他拉了拉嘴角,就算是笑了。「我和那個管眼鏡的討論到疫苗,已經開車到山腳下了。」

什麼?我張大眼睛,無助的看著他。「我、我是不是…是不是變成吸血族了?」

「不是。這種現象叫做血暈。人類轉換成吸血族,最安全的方法是在大量失血的瀕死狀態,喝下吸血族的血液。在這種狀況下,人類會用黏膜吸收吸血族的血。運氣好就會轉化為吸血族。運氣不好…就成為病毒的犧牲者。但不管運氣好不好,都會因為這種異族的血產生血暈現象,短暫的擁有極強的破壞力和視力、聽力,甚至是超人似的行動力…」

血暈。

所以我竄出長而銳利的指甲,所以可以徒手撕裂張學長的咽喉。所以我在狂漲的怒氣下,可以殺死吸血族的學長學姊。而沒有被殺死。

「吸血族的血對人類來說,是一種強烈的毒藥…或說毒品。雖然因為疫苗的關係,妳沒有被感染,但還是陷入假死狀態,造成了血暈。」柏人很平靜的望著我,「因為殘存的血暈,妳可以聽得很遠。把這些血代謝掉,通常就可以回復了…會覺得很吵嗎?」

「什麼?」我有些茫然的看著他。
「如果妳聽得很遠,應該所有的聲音都聽得到。範圍這麼廣闊…不會很吵嗎?」
「不會。」我想了一下,「不會的。」
「那妳聽到什麼?」
「我聽到你喊我的名字。」

他抱著胳臂,深思起來。「真奇怪,的確很奇怪。可以自動過濾集中的千里耳?」帶著霜氣的笑了一下,「我想很快就會消失…但不管有沒有消失,都不要讓人知道。」

我張大眼睛。莫非我會給他帶來什麼麻煩?

「哼。這種天賦只會成為政府的工具,或是紅十字會的工具。」他冷笑幾聲,「不管是哪種,都是工具而已。」

我不懂。我以為他養大我就是要將我送入紅十字會賣命的。「…我聽聖叔叔說,你十二歲就讓紅十字會發掘。」

柏人站起來,將手插在口袋,眼神冷酷。「當時的我沒有選擇。但妳不同,妳還有選擇。」

他轉身要離開,我突然覺得心臟緊縮,一把抓住他的下襬,「不要走!柏人…陪我一下。我不餓,我要你…陪我一下。」

冷冷的,他注視著我,那金屬般的眼神一點感情也沒有。「別撒嬌。」

對啊,別撒嬌。我遲緩的、慢慢的,鬆開了他的下襬。我不該撒嬌的,我太不知分寸。我將自己蜷縮起來,拉起被子蓋住自己的臉。

拚命眨著眼睛,希望眼淚不要掉下來。

床一沈,柏人反而坐了下來。「如果妳要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情,我倒是可以聽聽看。」

我探出被子,愣愣的看著他。他自顧自的取出煙,「但思考的時候,我要抽煙。介意嗎?」

連忙搖頭。只要他陪我一下,我管他抽什麼,抽炸藥我都隨便他。但是,我該從哪裡說起?

「第一次見到葉學長,是在圖書館。」我低低的開口了。

柏人一直靜靜的聽,沒有打岔。他沒有罵我怎麼不早告訴他,也沒有罵我怎麼那麼莽撞,自己衝了進去找真相。他沒有當我是小孩子。

他一直這麼冷,一點溫度都沒有。但他卻沒有怪我,一直沒有怪我什麼。

等我說完,只能顫抖著閉著眼睛,不斷的流出眼淚。「…我救不到他們。」

他聳聳肩,將原本拿來幫我退燒用的冷敷毛巾,在水盆裡晃了晃,撈起來擰乾,胡亂的擦我的臉,擦得臉孔生疼。

「知道了。」他將外套脫下來丟到我頭上。「愛拉著下襬就拉著吧。我去端稀飯。」

我望著他的外套,哭笑不得。我不懂這個人…這說不定是他最大限度的溫柔。

柏人的手藝普普,不過還能吃。躺這麼多天,一直靠葡萄糖和營養劑維生,能吃點東西就很感動了。他抱著胳臂,看我吃飯。

「妳缺課缺太多了。」他面無表情的望著我,「等好一點,就該去學校上課。」

拿著調羹的手微微顫抖。殺了那麼多人,我能夠若無其事的去上學?我受得了嗎?「學長他們…」

「死了。」柏人靜靜的,「不過不用擔心,誰也不記得他們。」

我愕然的抬頭。他們…被抹殺了?

「集體洗腦是有些麻煩,但也不是辦不到。」他呼出一口煙,「妳看過MIB沒有?」

我搖頭。

「很好看的老電影。我也不懂紅十字會的那群老頭想些什麼,還認真的去付諸一齣電影的創意。據說是『夏夜』先搞出來的…誰知道那些瘋子腦袋裝啥。總之,已經都收拾過了。」他冷冷笑了笑,「有那種美國時間搞這些,還不如想想怎麼防止這類的事情發生。」

他收拾了我用過的餐具,放下蚊帳。雪白的朦朧中,他的表情看不太清楚。

「睡吧。」望了我一會兒,「妳會好的。妳有種比淨眼更好的才能。所有的悲痛和眼淚都會鎖在心底的盒子裡,然後如常的生活下去,堅持不受影響。妳比任何人都想活下去,這是妳最好最優異的才能。」
他走了。我突然覺得屋子好大好大。

這樣死皮賴臉的活下去,居然是種才能?柏人就是這樣,喜歡譏笑我…

但他的外套還在我懷裡。這是最後一次,絕對是最後一次。

最後一次,為葉學長哭泣。將臉蒙在外套中,我用力的、嚎啕的哭了一場。

一切如舊。

我回到學校,像是什麼也沒有發生,我們原本的社團辦公室成了學生會的社辦,比起葉學長的抹殺更徹底,連我們之前累積下來的報告和記錄通通消失無蹤。

我去查學術期刊,居然也都不見了。我本來保留著發表我的報告那一本呢…但我知道換了一本全新的,這本並不是原本那一本。

但我什麼也沒說,變得更加沈默。老師同學都很擔心我的身體,因為我瘦得只剩下皮包骨,沒有繫腰帶,裙子可能會掉下來。

我只是笑笑,重複的說,「我沒事。」

看著這群天真的同學老師,我有一點點傷心。他們沒有我想像中那麼安全、幸福。因為偶爾會有人提了一個應該忘記的名字,然後露出迷惘帶點傷痛的神情。不管是好是壞的記憶,他們就是被無情的剝奪了。城南的日子雖然艱苦,但我記得每個人、每件事。就算後來變成殭屍,但在那之前我們有過平凡而共同的回憶。

或許公不公平,並不是那麼表面的評估吧。

這次柏人待在家裡的時間意外的長,整整兩個月,他都沒有出任務,我開始懷疑他是不是被開除了。

他每天送我去學校,接我回家。在我下廚煮晚飯的時候,靠在門口看報紙。吃過晚飯,他會命令我幫忙擦碗,而他忙著收拾廚房。

我寫作業,他在書桌那一頭看書。我看DVD,若有興趣他會一起看,不然就帶著耳機聽音樂同時閱讀。

若他要去打靶,會把我拎到地下室,隨便我幹什麼,但就是不可以離開。

晚上睡覺的時候,他的睡相更糟糕了,他會將我連人帶被抱得更緊,還將頭埋在我的頸窩。

過了段時間我才發覺,原來這就是柏人安慰我的方式。

「…你一定交不到女朋友。」忍不住,我沒好氣的說。鬼才察覺得到這種溫柔。零下四十度提升到零度,難道就會溫暖一些?真是個笨拙的男人。

「誰說沒有?」他頭也不抬的拆他的槍。
「請問交往多久?」若是排除他臉上恐怖的黑霧,倒也是個帥哥。
「最長十天。」他承認,「短的…兩個小時。」

我閉上嘴,將額頭抵在桌子上。真是個…零下四十度的笨蛋。

「小孩子問這做什麼?」他面無表情的將我頭髮揉得一團亂,「我告訴妳,妳起碼要十八歲才可以戀愛,在那之前想都別想。學生先把書念好再說,妳的理科都在及格邊緣,跟人家談什麼戀愛?」

…現在我又是小孩子了?哪有這樣的,一下子成人一下子小孩?標準隨便你訂就對了。

「沒錯。」他點點頭,「跟我一起生活的時候,我就是規則。」
「…暴君。」忍不住跳起來,「你沒聽過暴政必亡嗎?苛政猛於虎啊~」

他扔出一把小刀,從我耳畔擦過,切斷幾根髮絲,筆直的射入我背後的影子。一小團黑暗捲曲起來,不斷掙扎,看起來很像條黝黑的蛇。

這是一種叫做「含沙」的小精怪,會寄生在人的影子之中,若是被發現,牠會弄瞎對方的眼睛。但這種東西數量很少,不知道柏人又得罪哪路高人,老送這類的雜碎讓柏人練準頭。

「呃,柏人,你得罪的人類比較多,還是非物質…」
「妖魔鬼怪就妖魔鬼怪,什麼非物質生物。」他點了煙,「人類比較多。」他兩條眉毛可怕的蹙緊,像是想到什麼討厭的事情。

我很聰明的閉上嘴巴--家裡開著小店面的子女總是比較乖覺--然後挪開些,被釘在牆上動彈不得的含沙,失去我影子的庇蔭,發出微弱的吱吱聲,慢慢枯萎、消失。

不喜歡殺生,但有時候非如此不可。我還是拔下銀製小刀,拿了抹布抹了抹空無一物的牆壁。

不得不如此。

***

柏人注視我好一會兒,即使閉著眼睛,我也知道他在看我。

遲疑的睜開,他望著我,若有所思。「…妳在學校也閉著眼睛嗎?」

「看黑板的時候會睜開。」我垂下眼簾。
「嗯…妳還是希望有眼鏡嗎?」

我希望嗎?之前聖叔叔幫我配的眼鏡,在打鬥後不翼而飛。看不到並不等於不存在,但我還是不想看到。

我依舊看得到灰霧,深深淺淺的環繞在身邊的人身上。這大約是人類血緣非常複雜的緣故,但人類基因這樣強大,幾乎可以鎮壓所有非物質生物的遺傳。只有在很特別的狀態下,才會覺醒。

但有些「同學」卻擁有非物質生物的主要遺傳。他們對我的目光很不安。我知道他們很安分守己,盡量不露痕跡的在人類的規則之下生活。

我的這雙淨眼早晚會惹禍。

「如果不麻煩的話。」我小心翼翼的回答,希望別讓柏人知道這些「同學」湧起的不安和殺意,「我的確希望有副眼鏡。」

柏人沒說什麼,只是沈默的開車。

偷偷看他一眼,發現他沒戴著單眼眼鏡。「柏人,你左眼看出去是什麼?」

「比妳看到的稀薄多了,但也夠清楚。」他淡淡的回答。
「為什麼戰鬥的時候,你才戴上單眼鏡?」我一直很納悶,「那不是反而看不到嗎?」
「這是一種公平。」他呼出一口煙,「我太厲害了,若還看得到他們的弱點,那真的太傲慢了。」

瞠目看了他一會兒。所謂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這種奇怪的自信是哪裡來的…

那天放學,我又跟他去紅十字會了。這是我第三次來紅十字會。

正確的說,是「紅十字會駐列姑射群島辦事處」。但這個辦事處佔據在城北邊陲,非常巨大而雄偉的建築群,大樓和大樓之間有著空中甬道,圍成一個圓形,圈著像是原始森林的溫室和中庭。

仰頭看不到頂,這沈默的巨城帶著一種莊嚴,伸手向天。

同學曾經傳遞一些大人不准我們看的八卦雜誌,我對那些男女明星的愛恨情仇沒有興趣,不過我對當中的一篇報導記憶深刻。

據說,這規模宏大的建築群,是由已經併入紅十字會的「夏夜學院」院長所設計的。那位被尊稱為「大師傅」的院長,沒有人知道他的名字,而這建築群是他畢生的心血結晶,即使災變再臨,也不會損壞。
當中當然有些胡說八道和不負責任的臆測,但我對著這個建築群奇特的名字發呆。

這建築群叫做,「巴比倫」。

在這建築莊嚴華麗的門口,裝飾著高聳而奇特的雪白玉石,鐫刻著一行字,誰也看不懂,八卦雜誌猜測,這可能是種強而有力的符文。

但文字,就是我的範圍。我認出巴比倫這三個字,剩下的就不是那麼難猜。大部分的文字都有其規律存在,雖然當時的我,並不知道那是遙遠中國已經湮滅的金國文字,但我還是看懂了。

上面寫著:「即使天懲,依舊要在巴比倫上,載歌載舞,走向末日。」

這我可不同意。為什麼一定是末日?難道就不可能新生嗎?

柏人看我注視著碑文,眉毛輕輕的皺了一下。「走吧。」他推了我一下,無禮的。「還想要有選擇,就不要露出那種有興趣的表情。」

「我已經選好了。」我有點生氣的反抗,「我將來要當社工啦。」

他瞪了我一眼,「妳高興就好。雖然是非常迂迴的路…太慢了。」

「要快就什麼都不要管啊。」我突然被激怒,「通通殺個精光,放把火消毒一下更好。就只留一些最健康、最沒問題,可以吃飽穿暖的人啊,反正人類繁衍得非常迅速…這不是最快的道路?也不用花大力氣重建了,也不用管什麼社會福利…」

「我倒沒想過,這是個好主意。」柏人摩挲一下下巴,「但我不喜歡。」

白癡。我忿忿的想。真是個只知道殺殺殺的白癡。

同樣走在錯綜複雜的甬道、天橋,上上下下爬完樓梯搭電梯。我依舊暈頭轉向,但比較有閒暇張望身邊的人。

我發現,紅十字會的人並不完全跟柏人一樣。還有一些非常普通的醫生或護士,還有更為普通的,以前在貧民窟見過那種,胸口別著名牌,定期家訪和照顧無依老人的社工人員。

我對閱讀這件事情不能說是天賦,而是一種癡病。據我媽媽說,我剛學會走路,家裡幾乎沒有書籍,我就搖搖晃晃的走去翻電話簿。她覺得連話都還不會說的小孩這樣煞有其事,非常有趣,隨手畫了一豎,告訴我,那是「一」。

我瞪了她很久,張開嘴,說,「一」。然後咯咯的笑,指著電話簿裡的數字,正確無誤的指點,喊「一」。

在我學會叫爸媽之前,我先學會了「一」。

這種天賦很折磨人,即使我看完了整本電話簿,家裡所有記載文字的紙片,還是餓得難受。這種飢餓隨著年紀增長,越來越熾熱,學校的課本完全不能滿足我,每週末開來社區的「行動圖書館」就是我最重要的糧食來源。

當時開車的是個臉孔圓圓、下巴有幾顆青春痘的社工姊姊。她後來私自借我很多書,這是違反規定的,但她只把食指舉在唇間,叫我別說。

她一直樂觀、快活,充滿勇氣。沒在貧民窟生活過,是不能瞭解那種生活的。我家開早餐店,即使大部分的收入都拿去給幫派和警察祈求平安,但在飢餓人群中,一家充滿食物的商店,就是一種嚴厲的刺激。

一年我們都得被打劫幾次,大部分的時候,都因為幫派和警察的庇護下安全過關,但依舊謹慎而小心的生活著。

老爸很堅決的要將廚餘和麵包邊扔進骯髒的垃圾桶,因為這樣才不會讓那些遊民為了有得吃而在附近徘徊;但軟心腸的母親卻覺得這樣太殘忍了。

他們常常為了這件事情吵架,老爸總是非常生氣的說,「人都是得寸進尺的!哪天沒有麵包邊,他們會毫不猶豫的宰了妳,只因為妳沒辦法供應了!」

這天,爸媽在吵架的時候,那位社工姊姊滿面笑容的走進來,「麵包邊怎麼賣呀?」

老爸整個怔住,上下打量這位衣著整齊、營養充足的社工姊姊,眼光又轉到她的名牌。

他沈默了一會兒,遞出一大袋的麵包邊,「一元。」

社工姊姊笑笑,從皮包裡拿出一塊錢,「老闆,你真好心,謝謝。」

後來老爸都把麵包邊放在冰箱裡,每個禮拜社工姊姊來,就將那重得幾乎提不起來的麵包邊交給她帶走。

當時我還小,不懂。現在我明白了。在城南,每個人都生活的很艱辛,連我勞苦的爸媽也不例外。他們有他們的不得已和不忍,但他們也有他們小小而卑微的善良。

社工姊姊也知道發放食物的危險吧?但她還是每週開著「行動圖書館」,並且將麵包邊發放給腸胃和精神同樣飢餓的人群。

「我想成為那樣的社工。」我跟柏人說,「一點點就好,只要有一點點改變就好。」

那位社工姊姊,最少改變了我。

「啊,妳高興就好。」柏人打開門,「到那時妳已經超過二十歲了。」

我聳聳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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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s1234 發表於 2009-05-02 21:35 引言回覆
第五章

現在我對這個地下室比較熟悉了。

阿默抬頭看到我,瞪大的眼睛滿是驚恐,將書一拋,快速的像是一條蛇般,滑溜的跑個無影無蹤。

「真是的…」依舊充滿強光的聖叔叔搖頭,「這傢伙…頭回嚇破膽了。嗨,林靖,好點了嗎?」

我點點頭,打了招呼。除了聖叔叔,其他叔叔雖然沒像阿默那麼誇張,還是很不自然的將臉別到旁邊去。

上回我真的是太熱情了,嚇壞這些叔叔們。

「林靖的眼鏡沒了,幫她配一副吧,那個誰…」柏人將我推到聖叔叔面前,「看要多少錢…」
「反正材料是公家的,我現在也沒有事情。」聖叔叔招呼我,「過來吧,林靖,我看看妳的眼睛。」

柏人點了煙,才剛吸一口,旁邊的小房間霍然打開,裡頭一個個子小小、鼻頭圓圓的男人(男孩?)探出頭來,「柏人~我打了幾十通手機你怎麼不接?!快來!天哪,真不敢相信,管狐沒有絕種欸!你來幫我看看是不是?我怕又是山蚓的變種…比我初戀的時候還忐忑啊~」

「那個誰…」柏人問聖叔叔,「那個又是誰?」

聖叔叔萬般無奈的看著他,「我是聖。那個大呼小叫的是獵人孟奇。」

「我知道他是養動物的。孟奇?這名字好奇怪啊…」
「你上次也這麼說…不對,你這四年來都這麼說。」聖叔叔用手扶著額。

孟叔叔跳出小房間,一把拽住柏人的手臂,「快來!還聊天呢…管狐啊!是管狐啊~名列絕種名單的管狐啊~」

「啊你不是養了犬神?要放生?」柏人還是那樣冰冷,卻任憑孟叔叔拽著走,「你差點被吃掉才養起來不是嗎?現在要換被管狐吃掉嗎?」

「我當然不會拋棄小狗狗!」孟叔叔叫了起來,「他才不會那麼小氣,不過是多隻管狐…哇~你們在幹嘛?不要打架!」

他把柏人拖進去,用力的把門關起來。可能是震動過度,門口掛著的「危險實驗生物,禁止入內」的招牌,啪的一聲掉在地上。

管狐?犬神?這個孟叔叔是…

「上回妳來沒瞧見。」聖的語氣淡淡的,帶著一點點寵溺,「孟奇是豢龍氏後代,養那些…」他遲疑了一下,「『寵物』是他個人的興趣。」

很好,豢龍氏。這個特機二課到底還啥怪物沒有的?

來了幾次,這個特機二課,位於一個很大的地下室。坦白說,這是個混亂的地方。門口擺了幾張破爛的沙發和茶几,沒事幹的課員會在那兒看書或打撲克牌,但裡面…

有的只是隔間,裡頭的人緊張兮兮的和一堆電腦與電線奮戰;有的不斷埋頭疾書,拚命講著電話;我勉強知道那邊是文書區。

有的則是一個個獨立的房間,有的很大,有的很小,但門口總是會掛各式各樣的警告。其實就算沒有警告,我也不想開門進去看。光光門縫漏出來的可疑氣體和亂七八糟的光線,就讓人寒毛直豎,我是不會想去尋訪地獄的。

聖叔叔的工作室可能是這團混亂中僅存的整齊。他的工作室在地下室的盡頭,儼然是個小型醫院。事實上他也負責急救和藥品開發,必要的時候,他甚至得負責一些非常奇怪的手術。

他的工作室和他的人一樣。整齊、清潔,帶著嚴厲的嚴肅。他幫我檢查眼睛,並且挑出合適的器材,開始打磨鏡片。

從我這雙被咀咒的眼睛看出去,聖叔叔的臉孔籠罩著強烈的光,讓我看盡黑暗的眼睛有點暈眩,帶著白花花的幻影。但戴上眼鏡以後,聖叔叔是個英俊強健的人。他大約一七八公分,或者更高。有著深褐色的眼睛和髮色。臉上留著整齊的鬍鬚,修剪得整整齊齊,綁著小馬尾,不是那種健美先生誇張的肌肉,只有在使勁時,會看到優美的肌肉線條。

這麼說來雖然奇怪,但我總覺得聖叔叔和柏人有點像…當然不是五官。而是氣質上非常相對卻也非常相像。只是一個是純白的光,一個是絕對的黑暗。

但本質上卻有種奇怪的雷同。

他磨著鏡片,姿態是那樣輕柔。對了,柏人在保養他的槍時,也流露那種幾乎可以說是柔情的姿態。

「吃太少了,嗯?」他一面磨著鏡片,一面觀察我的神色,「我開給妳的鐵劑吃了嗎?等等我拿一些給妳,最近還會頭暈?妳還是有些貧血…」

「…聖叔叔,」我決定還是問一下,「我真的沒有變成吸血族嗎?」

他凝視著我,「的確沒有。因為妳打過疫苗…」

我大大的鬆口氣。「還好…不然聖叔叔會討厭我吧?」

他張大眼睛,愕然的看著我。「…為什麼?妳怎麼知道…」他的臉孔越來越蒼白。

我又在無意間,看到什麼不該看的嗎?我不想觸怒他,畢竟他一直待我和善,我幾乎會誤解成疼愛了。

躊躇了一會兒,我低低的說,「聖叔叔,你是基督徒還是天主教徒呢?」

我以為他望著我,結果我發現他的目光穿透了一切,停在很遙遠的虛空。

我失言了。心裡真是懊悔不已。災變之後,所有的宗教都失去了重量。封天絕地,神明拋棄了人間,倉皇失措的信徒,也紛紛拋棄了神明。大部分的人都是無神論,信仰成了一件可笑而落伍的事情,甚至成了罵人的話。

怎麼這樣不用腦筋的問這種問題?在這種難堪的沈默中,我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頭。

好一會兒,聖叔叔恢復常態,繼續磨著鏡片。「都不是。但我的確有信仰。」

「…嗯。」我不敢多說什麼,怕又惹禍。
「妳怎麼知道的呢?」他淡淡的,但我察覺到那一絲壓抑的警惕,「柏人告訴妳?」
「…不是。」那隻會走路的冷凍庫怎麼會告訴我?「聖叔叔…我被『轉化』,幾乎醒不過來的時候…我想到你說的話,才醒過來。」

深深吸了口氣,直視他嚴厲的眼睛,「聖光與你同在。」

「…是嗎?」他繼續打磨鏡片,手指有著輕微到幾乎像是錯覺的顫抖,「是的。原來光還在的。」

他的微笑漸漸的深了,卻落下幾滴眼淚。

我完全被嚇到了。我一直覺得男人哭是件很娘的事情,我老爸一直是個剛正嚴肅的人,一輩子沒掉過一滴眼淚。學校的男同學如果哭哭啼啼,我會很尷尬,因為我都很少哭了。

但聖叔叔的眼淚…怎麼說?我覺得那是真正男子漢的眼淚。好吧,這樣說很俗氣,但我找不到更好的名詞。
只是我不知道眼睛該放在哪兒好,只好顫顫的掏出我的手帕給他,將眼睛轉開。

過了一會兒,聽到他深呼吸的聲音,我才偷偷看他,他恢復常態,專注的打磨鏡片。我才剛鬆口氣,打算裝作毫不知情,他卻說,「手帕等我洗好還妳吧。」

「…嗯。」我比他還尷尬多了。

他弄好了眼鏡,讓我試戴,調整一下。「兩天後回來看看,有什麼不舒服要告訴我,嗯?」

「好。」我點頭,匆忙把眼鏡戴上。真是令人心安的平靜景象。

他像是研究似的看了我一會兒,「妳想過聖光是什麼嗎?」

「聖父聖子聖靈三位一體?」我小心翼翼的問,「但是坦白說,我沒仔細去想過…或許是聖叔叔身上的強光?」

他笑了。「來吧,我帶妳去一個地方。」

打開一個門,居然是向下的樓梯。不會吧?這個大地下室還通更下面的地下室?「…這是螞蟻王國嗎?」

「是有點像。每個工作室都有屬於自己的地下一層或二層。」他打開電燈,「來吧,這是我的…『祈禱室』。」

他打開地下二樓的一個房間,是個純白的房間,鑲著彩色拼花玻璃,一束光打在地毯上,迎面是條破舊的十字架項鍊。

白牆上什麼都沒有,就是一條很小的項鍊。

我抬頭望著光。突然領悟到是自然光。用一種特殊的方法在管道反覆折射,將外面的光源引進,而不是使用太陽能儲電的燈泡。

沐浴在光中,對著十字架祈禱嗎?

「…我這一生,很像是個笑話。」聖叔叔緩緩的開口,「一切都是種悲劇的誤解。所以我曾經很仰賴聖光,也曾經背棄過聖光。」

他緩緩的在小地毯跪下,仰望著十字架項鍊,然後輕輕的吻他帶在身邊的一把小短劍。

「一直到柏人來到這裡,告訴我,我的光亮到很難逼視。我才知道,我背棄聖光,但聖光從未背棄我。」

聖出生於災變前。災變時,他才六歲。被埋在瓦礫堆中長達二十幾天。被挖出來的時候,他帶著項鍊,一隻手緊握著一捲紙,另一手緊緊握著另一隻手--或說,斷臂。

「爸爸在這裡呀。」他指著瓦礫堆中的斷臂,「爸爸,看到光了。爸爸,你不是說看到光就可以得救嗎?」

彼時,雖然都城精魄保住了列姑射島沒有陸沈,但持續而劇烈的地震卻讓這小島半毀。許多人在災變中喪生,也產生了許多災變孤兒,聖是當中的一個。

當時只有六歲的他,因為展現了治癒的才能,讓紅十字會收養了。擁有觸摸就可以止血療傷的天賦,卻沒辦法對付自己的失憶。他想不起自己的父母,也不知道非東方人的他為什麼會在列姑射島。

他僅留的只有父母親的遺物,一條十字架項鍊和一捲寫滿了字的紙。他常看那幾頁殘破,然後長久的凝視十字架,這種時候他會特別平靜。

「那幾頁似乎是手寫稿,關於聖騎士的歷史、傳承,和信仰。災變後整個世界被毀了大半,文明像是個精緻而脆弱的瓷器整個瓦解。在我十一歲的時候,電力和網路還沒完全恢復,恢復的部份也以救災重建為優先。那時已經沒有什麼人有信仰這回事了,當時我也還小,一直都很努力的看這幾頁殘稿,並且相信成為聖騎士,依循聖光而行,是我的使命。」

聖嚴正的長大,心力交瘁的紅十字會對待他們這群有才能的孤兒,施以特別的訓練和教育。他莫名的信仰和對邪惡的強烈厭惡也常遭同儕的嘲笑,但他依舊認為那是他的使命。

他成為一個優秀的工作人員,不管是驅除邪惡還是治病救人,都有優異的成績。相信聖光,聖光似乎也同等的回報他的信任。

「直到我知道真相。」聖笑了一下,聲音很冷。「等我知道真相,我就逃出紅十字會了。」

紅十字會都有工作人員的詳細資料。聖無意間發現他的資料居然是密件,需要高層同意才能夠公開,這讓他很驚愕。

這疑惑讓他日夜不安,最後他還是設法侵入資料庫,打開了潘朵拉的箱子。

「妳知道《龍與地下城手冊》嗎?」他淡淡的問。
「呃…桌上角色扮演遊戲?」我在社團的時候曾經搜尋到這份資料。簡稱TRPG,《龍與地下城手冊》算是最經典的規則手冊,但也可以自己編纂內容,列出相關規則和劇本。

「沒錯。」聖又笑了,慘澹的,「我手上的遺物,那幾頁殘稿,是我父親寫的遊戲規則手冊。我一直信仰的聖光、聖騎士的天命,通通都只是遊戲的一部份。更糟糕的在後面…」他頓了一下,「我並不是崇高的聖騎士,我正是我最鄙視的諸般『邪惡』之一。」

他凝視著十字架,「我有神敵的血緣。我是墮落天使的後代。」

睜大眼睛,我不知道該怎麼回應他的坦白。在那個瞬間,他的世界毀滅了嗎?但聖叔叔的手很輕很輕的在顫抖。
怯怯的,我將手覆在他的手上面。

他看著我的手,輕輕的笑,「妳的手…真小。但很溫暖。」

陷入往事,像是越過時光長流,注視著那個年輕、憤怒、劇痛,堅信的世界崩毀,因而手足無措的年輕人。

「我覺得我被命運開了一個殘酷奸險的玩笑。一切都只是誤解而已,什麼聖光…都去死吧。我逃出紅十字會,也因為我對紅十字會的運作和警戒系統非常瞭解,所以一直半嘲弄半自虐的和追捕者競賽。同時墮落…用非常快的速度。」

頓了一會兒,他抬頭望著十字架,「搶劫、吸毒、鬥毆,和女人…靠女人…」

「我懂。」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很不忍心,非常非常。含著淚,我握緊聖叔叔滿是傷疤的手。他的手好大,但縱橫著白色的疤痕。他的心也是嗎?「我出生在紅燈區…我看過許多阿姨和叔叔來吃早餐。」

被男人賣進妓院,在男人身上賺錢,然後相信一些男人甜蜜的謊話,把錢花在那些男人身上。我對語文的天賦在這種地方成了折磨,我因此太早知道一些醜惡和恐怖。

「好,我們不提這個。」他蒼白的臉孔恢復鎮靜和嚴肅,「總之,我用一種飛快的速度墮落了。我以為我會覺得快樂…但事實上只覺得更污穢。渾渾噩噩過了一天,覺得胃裡塞滿了垃圾…但我還是這樣像是惡夢般,渡過了十年。」

後來遇到她。一個叫做杜安的社工。

「她不是紅十字會的,而是民間自發性的團體。我瞥見過她的一條手環,不禁啞然失笑。她居然是個天主教徒。我覺得她愚昧而可笑,被神明背棄的末世,她居然還有信仰。常常在破落的貧民窟遇到她,我不是嘲弄她,就是唾罵她,但我也跟其他人渣一樣,沒辦法對她怎樣。」

聖的眼神迷離,帶著一種迷茫的幸福感。「有的人生來就帶著光,無須妳這樣的淨眼就看得到。她是那樣乾淨、沈穩,一戶戶的拜訪,對怎樣的恐嚇和威脅都視若無睹。在濁世中,看到這樣純淨的勇氣是多麼希罕…比什麼珠寶都耀眼、珍貴…」

直到那一天。

聖被委託去當保鏢。據說某個黑幫老大弄到一隻吸血族的女巫,怕出意外,希望聖去戒護。

他去了。

然後看到人性最醜惡的一面。他們正在虐待鞭打一個幾乎不成人形的女人,說是要激怒她,好讓她快點變身為吸血鬼。

「人類血統很複雜,但是異族的血統通常都在強悍的人類基因之下沈眠。但有時候,擁有相同異族隱性基因的父母,會生出異族顯性基因的子女。但通常都終生像是人類,沒有覺醒。」聖的聲音低啞,「有的人類…會去搜捕這些未覺醒的人,像是珍禽異獸一樣豢養起來…」

那個他們說是吸血族的女人,就是天主教徒的杜安。

聖殺掉了場上每一個人,像是隻發狂的野獸。他們居然在他崩毀的世界中,弄髒了唯一純淨的存在。

胸口中了一槍流彈的杜安,流著血淚,唇角的虎牙閃閃發光。她伸手給聖,「…我,很可怕嗎?怎麼辦?我不知道我居然是…」

聖握住她的手,心臟緊縮,像是中了致命槍傷的不是杜安,是他。「妳是我見過最聖潔的人。妳是神留在人間的遺愛,妳是、妳是沒有翅膀的天使…」

杜安虛弱的笑起來,又留下一串血淚,「但我、我是吸血族…我、我…」

「人有形形色色,最好和最壞,吸血族當然也不例外啊!」聖大吼起來,「邪惡不是用種族來區分的!」

杜安看了他一會兒,虛弱的扶著他的臉,「聖,不要哭。你怎麼…一直在哭啊…在心裡不斷的哭啊…」

神啊,聖光啊…請不要背棄她,背棄你們的使徒啊…

「願聖光,與妳同在。」他低低的禱告,並且將手放在她染滿血的胸口上。

***

等我驚覺的時候,我已經淚流滿面,連鼻水都跑出來了。真是太醜了。

聖含著淚,卻在笑,很開心的那種笑。「她沒有死。她居然活了下來…那時我模模糊糊的想,聖光可能沒有背棄我。祂拯救了我最重要的人。」

他靜了一會兒,「她也忘了那段可怕的經歷,到一家孤兒院工作,後來和孤兒院的院長結婚。很辛苦,但她依舊笑得很粲然,像是最聖潔的存在。」

於是聖回到紅十字會,下放到特機二課,被別人笑是清道夫的怪物單位。

「妳看到的這些課員,幾乎都是混血兒。本來都是我強烈厭惡的邪惡後代。」聖平靜下來,「但邪惡,不是用種族來分的。」

聖呼出一口氣,「但我還是不知道聖光是什麼。我一直很迷惘,掙扎於祈禱和不祈禱之間。但是柏人看得到,妳也看得到…我背棄祂,祂卻沒有背棄我。」

「我也不清楚…」我低下頭想了想,「對我來說,聖叔叔就是聖光。在黝暗中看到的很嚴厲很火燙,但也是非常明亮的光喔。我想,就像你看著杜安阿姨一樣吧…」

他安靜很久,像是大大的鬆了口壓抑痛苦的氣。忍不住,我緊緊握著他的手,感受他那幾乎有些痛楚的光。

後來他帶我出去,一直若有所思。偷偷看著他,思索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隱私。

可能因為我還是個小孩吧。告訴誰似乎都不對,但他需要傾訴,需要有人幫助他肯定聖光存在。

「兩天以後回來讓我看看。」他開口了。

我點點頭。

緊接著,他又說,「妳好好考慮一下,要不要跟我一起思考聖光到底是什麼。如果妳不嫌那只是命運惡劣的玩笑和誤解…要來跟我一起走向聖騎士之路嗎?妳未必只能看著黑暗,也可以一起看著光。」

聖騎士?我嗎?我真的吃了一驚。

「…我會想想的。」

我想要跟從聖學習嗎?

這兩天,我一直在思索這問題。即使是社工,在充滿危險的貧民窟,還得有點自衛的本領吧?我知道紅十字會出身的社工都會有特別訓練課程,但絕對不會超過這群妖魔殺手。

跟柏人生活這段時間,我知道他不是不願,而是不能。他或許非常厲害,但天生不是老師的料子。

我跟聖可以學習很多,而且,看遍黑暗之後,我也想注視著光亮。

但要怎麼說服柏人幫我辦通行證?紅十字會又不是電影院,隨便就可以進出的。光看他那繁複的認證程式,申請通行證可能更複雜困難。

要去調整眼鏡的時候,我鼓起勇氣,在心裡準備好說服他的理由,「柏人,我想跟從聖學習。」

「聖?誰?」他一臉茫然。

他的人名健忘症真的很嚴重。「有光的那一個!幫我們做眼鏡的…」

「哦,他啊。」柏人發動車子,「好啊。」
「我想學一些防身的本領,你又不會教,你不要一下子就說不好…」欸?等等,他說好?
「好啊。他滿會帶小孩的。」柏人點了根煙,「明天我幫妳辦通行證。不過,這就是妳的選擇嗎?」

別人可能聽不懂,但我聽得懂。如果辦了通行證,常常往紅十字會去,我很可能會被紅十字會網羅。

但又怎麼樣?能當紅十字會的社工,離我的願望就更近一點,而且學雜費紅十字會會幫我出。

「對,這就是我的選擇。」

結果我長篇大論的說服完全沒用上,這個冷冰冰的監護人,居然一切照辦。

於是,當柏人出差的時候,下課我就往特機二課跑。若聖沒有跟著出勤,就會跟我一起祈禱,學著怎樣引領自己的光,和堅定自己的信仰。更多的時候,聖教我用劍。

他很奇特的,只用一把又闊又長的劍,和習慣使用槍械的其他同事不同。他也弄了把小一點的劍給我,但拿在我手裡,還是挺沈的。那把劍拄在地上,護手在我的胸下,你就知道有多大把。

「柏人很疼愛妳。」我笨重的練劍時,聖這樣跟我說。
「吭?」一個不留心,差點削掉我自己的指頭,「你說什麼?聖叔叔,那隻冷凍庫真的知道『疼愛』是什麼嗎?!」

他只是笑。

聖叔叔一直擁有信仰,哪怕是命運的玩笑,但他還是堅定的懷抱聖光。所以他相信溫柔啦、疼愛啦,這些溫暖的情感。

柏人?拜託,他只是把我看成一個很大的麻煩而已。他冷冰冰的瞳孔還是泛著金屬的光芒,即使笑也是嘲諷的冷笑。

就像現在,我在家裡練劍,他也抱著胳臂,冷冷的笑。

「妳這是什麼?」他挑剔著,「東洋劍術?西洋劍?太極劍法?我看妳最擅長的是椅子腿。」
「…武功有一蹴即成的嗎?!」我真的有幾分惱羞。

他聳聳肩,將手插在口袋。「好啦,我要出差了。」

一個不留神,我把劍摔在地上。俯身去撿的時候,我覺得眼眶有些發熱。「要、要小心喔。」

「我很少犯錯。不過人生總有意外。」他收拾著行李,「別擔心,如果我有意外,那個發光的傢伙已經答應收養妳了。」

我好像整個人都被泡進冰水裡,全身被冷汗溼透。什、什麼嘛!

「才不會有這種事!」我失控的尖叫起來,「你會平安回來,聽到了沒有?!你是我的監護人,你說你要監護我到二十歲的!還有七年欸!你、你…你不可以丟下我不管!」

他看著我,金屬似的瞳孔泛出一點點的困惑。「…他會是個好爸爸。他不抽煙不喝酒,是個軟心腸的好傢伙。妳幹嘛不要?妳也很喜歡他呀。」

緊緊握著劍,我真想衝上去劈他的腦袋。

但為什麼不要?我突然迷茫起來。聖是個好師傅,我也知道他很疼愛我。雖然他總是堅守一種奇妙的禮節,一絲不苟,但他總是對我抱著寬容的溫柔。跟他生活一定很幸福。

更像一個家,一個溫暖的家。

但、但是…那個大雨滂沱的夜晚。那個靈魂和肉體浸得溼透的夜晚。柏人對我說,「跟上來,別撒嬌!」

他陪我淋雨,等我跟上來。他從來沒有嬌寵過我,但他一直默默的等我,跟上來。

「我不要。」我把劍一丟,衝到他懷裡,很固執的抱著他,「不要不要不要!我要你回家,我就是要跟你住在一起!我就是要!我就是要!我…我會煮飯給你吃…平安回家來,我等你回家來…」

一直自詡成熟堅強的我,第一次哭得像是個嬰兒。

他兩隻手都插在口袋,沒有抱我,緊繃著。「…好啦,吵死人了。」他掏出手帕,胡亂的在我臉上亂擦,臉孔生疼。然後抓著我後領,扔到沙發上。

「知道了。」他頭也不回的提起行李,揮了揮手,「出差回來,我要吃紅燒獅子頭。」

這道菜我不會煮,但我會學好。「一定喔!一定要平安回家喔!」

「哼,知道了。」他打開門走出去。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他似乎露出一個淡淡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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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了好想扁下去= =


ds1234
幽冥劍客
Offine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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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 108
註冊時間: 2008-09-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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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s1234 發表於 2009-05-02 21:36 引言回覆
第六章

柏人結束了長達兩個月的假期,出差的時間更多了。

後來才知道,因為我那場大病,他把所有的年假都請出來,還軟硬兼施的和課裡每個人換了假,搾出那麼多時間,只是要照顧我而已。

他真的是個笨拙得要命的電冰箱。

「就責任啊。」他一面吃著紅燒獅子頭一面搖頭,「一個人一生當中真的不能犯下太多錯誤…」

白了他一眼,低頭繼續吃飯。

不過,我也學得謹慎一些。因為我不想發生類似的事情,死了就算了,但會拖累到柏人。

雖然缺課這麼多,還是平安的升上國三。據說升上去的主因是國文老師的力保,而且還出示醫師證明,這才讓我參加期末考。

覺得我真是個幸運的人。遇過這麼多磨難,但身邊的人卻都這樣溫暖的照應我。

「妳想太多了。」同學沒好氣的回我,「國文老師只是希望妳幫他弄教案。」
「弄那個又不麻煩。」我聳聳肩,「他喜歡就好了。」

文字就是我的範圍。反正他把資料找好,我就有本領把那些亂七八糟的資料串起來。花一點點時間,讓他高興,考績升等,有什麼關係?而且他會把我的名字列在助手名單,真的沒差啦。

而且,請我幫忙弄教案的又不只他一個。其他老師都沒說話,他卻願意力爭,我已經感動得想哭了。

聖叔叔聽我說這些,朗聲大笑。「不錯,靖,信仰對妳有好的影響,雖然方式有些怪異。」

我的確虔誠的崇拜聖光。但我覺得聖光不是什麼神明吧?而是稀微溫暖的善良。可能很微弱,可能不能動搖世界的衰頹,但一點一點的在這漫長如黑夜的末世中,像是星光般閃爍。

聖叔叔和柏人都出任務的時候,我轉向其他叔叔學習。習慣我的存在以後,他們用不耐煩掩飾害羞,粗魯的教我一些有的沒有的。

第一個願意教我的是孟奇叔叔。他的工作室不只地下三層,中庭的溫室也養了一堆「寵物」。他是獨立的獵人,跟他出任務的就是那大票奇模怪樣的寵物。

他特別喜歡蛇和龍,所以對阿默特別的有愛心。只是阿默看到他跟看到我一樣,我們兩個一出現,對他來說不是加倍的災難而已。他總是狂呼著奪門而出,一面痛罵不已。

「…這隻螭龍不好嗎?」孟叔叔困惑的看著兩公尺高,活潑好動到拉不住的「大蜥蜴」,「阿默不是不想交人類的女朋友?不試試看螭龍的女朋友嗎?」

…我知道阿默是「特裔」。但我不知道蛇妖特裔會喜歡螭龍啊…

災變後,紅十字會為了便於管理,所以在各國身份證上面加了一個標準,分為「裔」和「特裔」。

因為人類血統非常複雜。而災變之後,所有「力」的流向因為天柱折毀而紊亂。之所以沒有毀滅,是因為無數的眾生和人犧牲自己,結成一個叫做「地維」的網,穩住了力流。

但這後天形成的地維還是有許多漏洞,所以時時有力流混亂的小規模災難,名為「力流風暴」。這種災難會使人類強大的基因衰弱,讓「覺醒」的情形層出不窮。

所以才有了這種標準,監控「覺醒」不要突然爆發。這與其說是保護人類,不如說是保護異族混血兒。災變雖然有官方說法,但是人類的恐懼卻把妖族和神族掛鉤,認為這些異族是天柱折毀的幫兇。

異族和眾生的衝突不斷發生,純正的妖族隱匿在人群,不肯去登錄身份,反而沒事,真正倒楣的是這些不幸覺醒的混血兒。

通常在出生時都會做篩選,「裔」的名冊是祕密,紅十字會通常會特別施打疫苗,控制裔的覺醒。但有一些控制不住、或三代親內是純正眾生的,就屬於「特裔」。

特機二課幾乎都是特裔,而且都是兇惡之徒的特裔。只有很少數的例外,像是孟叔叔。他是豢龍氏後代,侍奉聖獸的世家。說什麼他都要待在特機二課,也對所有人抱持著特別的友愛。

但我沒什麼感覺。習慣他們天生帶來的黑暗之後,我發現,他們也擁有著善良的光亮,只是被偏見和憤怒蒙蔽了。

最少混熟了以後,他們很疼愛我。隨便我亂翻他們的資料,亂學他們的專長。連阿默後來都把他的蛇鱗串成手鍊送我。

「嘖,別亂親,有口水啦~超噁心的…」他不自在的抱怨,卻默默的忍耐我的親暱。

後來我才發現,我成了特機二課的小孩。

雖然有這麼多叔叔願意教我,但我也不得不承認,我是他們口中的「死老百姓」。

除了淨眼和語言的天賦,我的體能一塌糊塗。我的槍法勉強在及格邊緣,劍術頂多可以表演唬人,治癒是一點都不會,法術是半點天分也沒有。

「…啊,我去偷些吸血族的血給妳喝好了。」阿默說,「我聽說妳的血暈很強烈。」

含淚看著他,其他叔叔也沈默的瞪著他,他搔搔頭,粗聲粗氣的把頭別開,「開玩笑都不行喔?」

更讓我沮喪的是,我幾乎接下整個文書區的工作。因為這些大腦只長肌肉不長腦漿的叔叔們,連悔過書都寫不好。

沒錯,文書區最重要的工作是寫報告和悔過書。只有兩個苦命的叔叔在埋頭苦幹。一個是管電腦和網路的一郎,另一個是應付各部門抱怨的駟貝。整個特機二課像是問題兒童集散地,每出趟任務就有逾尺的報告和悔過書要寫(聖叔叔是唯一的例外),這些問題兒童哪裡肯動,通通丟回文書區煩惱。

但我要說,他們的文筆真的令人難以恭維。

實在看不下去的我,幫他們修改報告和悔過書,居然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無,他們感動得哭個不停。
…嘖。

「我是來學防身的本領欸。」一面敲著鍵盤,我一面發牢騷,「怎麼是來這兒當義工…」

為了讓我甘願點,一郎和駟貝討好的送了我不少「小玩具」…都是還沒安檢通過的「發明」。這些小玩具大部分的時間都很安全…除了有回爆炸,差點燒掉文書區以外,倒是沒發生太大的災難。

就是那回爆炸,阿默怕我被他們把命給玩沒了,才送了我那串可抗火的蛇鱗手環。

也因為我實在太「死老百姓」了,這類危險的玩具常常送到我手上,坦白說,我只能苦笑著收下,暗暗發誓,除非命在旦夕,說什麼也不能用這種搞不好會核爆的禮物。

但我也的確是被疼愛。我猜想,因為他們陰暗的氣質,特殊的工作,實在很難讓人接近,他們也因此更封閉自己。對自己的陰暗憎恨,同時也憎恨有相同氣質的同僚。對於光亮的同僚,他們會迴避,因為羨慕會擴大成忌妒和厭惡。

我不怕他們。而我…是看得到他們本質的人。這說不定是種新鮮的感動吧?當然,我說不定猜得不對。但我喜歡找他們講話,看他們手底下有趣的實驗,聽他們的故事。我也喜歡他們寵溺的看著我,粗聲粗氣的把一些可能會爆炸的玩具塞給我。

「回家了!」柏人滿臉疲憊的喊,「都快十二點了,妳功課寫了沒有?」
「早就寫完了。」我趕緊抓起書包。何止我的功課,今天我起碼整理了三份報告和七份悔過書,超過我的功課不知道多少倍。

我抓著他的衣袖,淡淡的消毒水味道襲來。他這次的出差可能是「清理災區」。「柏人,你吃了沒有?」

「那麼早回來幹什麼?」一郎抱怨,「小靖又要好些天不見蹤影了…我會很想她欸…」
「你是想她幫你弄報告吧。」柏人把我往前推,「她才十二歲,你丟不丟臉啊?」
「什麼十二,我十三快要十四了!」我對著他叫,「你怎麼老記不住我的年紀?」
「我餓死了,回家吧。」他拎著我,不顧其他叔叔的抗議,大踏步的走出紅十字會。

很餓嗎?我可是有準備呢。我想,昨天滷的那鍋滷肉派得上用場了,早上我也煮了一小鍋飯,還在冰箱裡頭。

給聖叔叔當小孩可能很不錯,但柏人沒我是不行的。我不在,誰弄飯給他吃呢?

「很晚了,我只炒個青菜弄個湯喔。」
「隨便啦。」他依舊面無表情,握著方向盤,「泡麵也很方便啊。」

我對他做了個鬼臉。

***

我的國三生活,就在波瀾不驚中度過了。

滿十四歲不久,就是我的畢業典禮。那一天,柏人要出差,卻破例打了通電話給我,跟我說,他沒空來參加。

「…幹嘛來參加?」我吃驚了,「我直升高中欸。」這個貴族學校有國中部、高中部,大學部。雖然我的理科都在及格邊緣掙扎,但文科成績讓我輕鬆進入高中部的文組。「高中就在隔壁而已,你來參加做什麼?」

「也是啦。」連再見也沒說,他就乾脆的掛了電話。

真不懂這些大人想什麼…

等畢業典禮開始,我張大眼睛,一陣陣發暈。

我說過,我像是特機二課的小孩,對嗎?現在更證實了我的說法。

特機二課只要是沒值勤的叔叔,通通擠進了家長席。他們坐在一起,即使有眼鏡格擋,我還是看到帶著冷氣團的陰暗,校工跑進來檢查幾乎結霜的冷氣。

…你們來幹嘛?拜託,國中畢業典禮而已欸…

他們很開心的對我揮手,西裝筆挺,像是要去參加婚禮或喪禮。

「小靖小靖,他們是誰?」看到我呆滯的跟他們揮手,同學興奮的拉著我直搖,「帥哥集團欸!天哪,好帥喔~」

張著嘴,我不知道是特機二課比較厲害,還是這群麻瓜花癡同學比較厲害。「…我監護人的同事。」

這是我生平第一次的畢業典禮,也是讓我印象最深刻的畢業典禮。

當然,我很感激,在畢業典禮的時候,他們非常安分,但這這安分慢慢的沸騰,焦躁,等我代表班級上去領畢業證書的時候,終於爆發了。

他們又是吹口哨,又是鼓掌、叫好,而且完全沒有常識的喊…「安可!」

…這不是演唱會現場。

我的臉整個發燙,匆匆的和校長握手,連忙逃下台去。腦袋好像有幾千斤,抬都抬不起來。

「…好熱情喔。」我們班上的女生神情很一致的陶醉,「他們有沒有女朋友?有沒有?…」

…別問了。

但你若認為這就是災難,那就錯了。真正的災難還在後面。

不知道從哪兒流傳的復古流行,聽說是最近演的偶像劇吧…女學生會去索取喜歡的畢業學長鈕扣,而且是外套第二個鈕扣。

這種莫名其妙的流行一點道理也沒有,而且叔叔們也不是畢業生。這群花癡麻瓜女生一湧而上,七嘴八舌的索取他們的鈕扣。

這、這很危險吧?

「喂!妳們不要亂來啊!」我尖叫。
「年輕女孩的氣真舒服呢…」一郎很陶醉的深吸一口氣,露出色咪咪的笑容,在誘拐一個未成年少女。
「一郎叔叔,我不要幫你寫報告書了!」我將那個傻瓜少女推開,惡狠狠的對他說。

他哀怨的到牆角畫圈圈,我繼續想辦法把災害降到最低。

好不容易連哄帶騙,又恐嚇又哀求,儘可能維持住秩序,點來點去,發現少了一個。阿默呢…?危險指數最高的阿默呢?!

我替他寫過上打的悔過書,悔過的內容通常是屍體損毀和人質傷害。當然他也不是啃很多…就手臂或大腿咬掉一口。

我趕緊拿下眼鏡,看到他在花陰下,舔著嘴唇看著迷得暈頭轉向,連自己姓啥都不知道的小女生。

「住口!」我氣急敗壞的大叫,「別咬下去,那是我同學啊~」

他鼻子獰出怒紋,「別干涉我處置食物!不然我就吃妳代替!」

…別在我學校鬧亂子,我還想在這兒上學啊!趕緊將他撞開,那個小女生居然還瞪我,大發嬌嗔的問我是誰。

我是誰?我是來救妳這麻瓜的倒楣鬼!

來不及回話,我已經讓暴怒的阿默抓住,他大吼,「吃了妳!」

冷冰冰的聲音劃破這團混亂,「不是告訴過你,林靖是我的嗎?你想死?」…柏人來幹嘛?他不是出差中嗎?!

那個白癡小女生居然雙手緊握,「為了我打架欸…好浪漫喔~」

…說她是白癡,一點都不虧。

在我又哭又叫,和聖叔叔的強力干涉下,終於平息這團混亂。我啜泣著,所有叔叔的外套都沒了釦子,連聖叔叔都不例外。唯一外套完整的,只有遲到的柏人。

但他和阿默的臉可不太完整,兩個人臉上都有淤血和擦傷。

「你們是來幹嘛的啦。」我氣哭了,「還打架…怎麼這樣啦…」看柏人那張淤血的冰箱臉,越發有氣,「你不是在上班?」
「我蹺班了。反正只是例行檢查。」他掏出手帕亂擦我的臉蛋,「哭什麼?」
「只是想要慶祝妳畢業啊。」聖叔叔拍拍我的肩膀,「他們想跟妳一起照張相而已。」

我愣了一會兒,不太自然的轉過頭,「…我不喜歡照相。」

「因為人會一個個消失?」柏人點了煙,唇角有些血漬。「沒錯,每個人都會消失,生離死別,在所難免。」他將我拽到最中間,「但是,妳還是得照。」

我看著有些不好意思的叔叔們。他們…沒有參加過這類普通人的活動吧?他們興高采烈的換上西裝,忐忑又興奮的來參加畢業典禮,而我…跟他們沒什麼關係,他們卻這樣用心的愛我。

我比之前還想哭,但反而擠出笑容。

後來我凝視著這張照片,這成了我最寶貝的寶物。特機二課的叔叔不太自然的對著鏡頭傻笑,伸出兩個指頭,對著鏡頭說「Ya!」一副傻兮兮的樣子。

我是這群傻兮兮的大叔們一起疼愛到大的。以後不管會消失多少人,我都沒有忘記過他們的名字。

他們都是我親愛的「爸爸」。是我這個貧窮、殺掉親生父親也要活下去的孤女,終生的親人。不是他們的寶貝愛護,我可能早就背棄一切,墜入深淵了。

這是我們的「全家福」。特機二課的全家福。

洗好照片以後,我一張張的發,發到阿默的時候,他不太高興。牽扯到食物他的反應總是特別激烈。
不過他還是把照片收了起來,點了點頭,算是道謝過了。

這種奇特的飲食習慣是怎樣啊?翻著他過往的悔過書非常頭疼,他這種渴求血肉的行為其實和其他人都不相同。

但課裡其他叔叔都像是習以為常,我還撞見聖叔叔拿快要過期的血漿給阿默,勸他多少喝一點。

但他並不是吸血族。他的特徵完全是蛇妖啊,每到春秋兩季,他都會特別請蛻皮假,回來的時候皮膚特別光滑,年輕很多。

蛇妖為什麼會這樣渴求血肉?而且他是混血兒呀?

我翻著書,百思不解。

妖族和神魔不同。基於一種奇妙的規則,神魔無法久居的人間,妖族卻可優遊其間。所以妖族跟人類通婚最簡單,雖然大半都是人類的基因佔上風。妖族的確也有血腥殘暴的歷史,曾經喜愛吃食人類。但這種獵食,卻不是必要的。比較接近一種誇耀力量的獵奇吧?因為不吃人類,妖族也是活得好好的。

當然有吸食人氣的妖族,或者是飲血的吸血族。前者往往攝食極少的量就可以生存,至於後者…曾有學者認為他們的起源不是妖族。

…啊。

我衝去聖的工作室,他正專心的看著顯微鏡。「嗯?怎麼了?」

「聖叔叔…阿默是蛇魔吧?」我有點結結巴巴,「所以、所以他才需要人類的血肉…」

聖叔叔皺緊眉頭,看了我一會兒,「去把門關上。」

我狼狽的關上門,他不太高興的望著我,「靖,妳不該去打開潘朵拉的盒子。妳做了嗎?妳不該隨便侵入資料庫…」

「不不,我沒有!」我趕緊說明,「我並沒有這麼做。我只是猜測…妖族的混血兒不應該這樣渴求血肉。」

他安靜了一會兒,「對,阿默是魔的特裔。他的血緣濃厚到必須倚賴『契約』才能在人間生存。」

神和魔都無法長期留在人間。因為人間徹底的排斥神族和魔族。即使是倍受尊敬的神明,也不能例外。每隔一段時間,神明就得回天,不然就會「墮落」。神魔都依賴「契約」留在人間,神族的契約是「人類的信仰」,魔族的契約是「人類的血肉」。

遺傳像是命運殘酷的玩笑,不是只有遺傳好的地方,也遺傳相當惡劣的地方。阿默就是這樣。他的父親是蛇魔,大半魔族的混血兒都可以迴避契約,但他就是那稀少的例外。

「吃了以後再懊悔、自我厭惡,不斷忍耐,直到食慾被刺激得受不了,又渴望血淋淋的『食物』,吃了以後再懊悔…他就這樣惡性循環。」聖沈重的嘆口氣,「治療他三年多,他一直沒有什麼進展。我勸他飲血,別太過壓抑食慾,但效果不好。他身為人的部份依舊非常強烈,讓他一直很排斥同樣強烈的本能。」

「…什麼身為人的部份。阿默是人類,一直都是。」我覺得有點傷心,「沒什麼辦法嗎?」
「有啊。」聖嘆息,「他只要跟一個人類訂契約,成為使魔關係,就能擺脫血淋淋的渴求。但他不願意。」

…誰會願意啊?!使魔欸!那不就是徹底拋棄人類的身份,承認自己是魔族了嗎?失去自由、失去尊嚴,任是誰也無法忍受吧?

所以,阿默的眼中總是纏繞著死亡般的孤寂嗎?

那天我跟柏人回家,心亂如麻。飲血這種事情,任何人類都會不舒服。但若作成菜呢?豬血糕、豬血湯,我們也是常吃啊…

但我瞪著眼前這一包血漿發抖。做吧,試試看吧。若是阿默因此可以接受,他就不會厭惡自己,也能夠有穩定的「契約」來源。

「妳在幹嘛?」柏人讓我整個跳起來,我慘白著臉孔回頭看他。
「血漿?喂喂,該不會是疫苗失效吧?」

咬著下唇,我小聲小聲的告訴他我的打算。

「笨蛋。」他很乾脆的把那包血漿倒掉,「別做這種徒勞無功的事情。別把那個長鱗的傢伙看得跟玻璃一樣,我們也是。」

「可、可是,如果是必要的…」
「啊,對呀。最容易達成的契約來源是人類的血。尤其這種年代,不用咬任何人,一隻針管就可以在安全無痛的環境下得到所需。」柏人冷笑著點煙,「但妳怎麼知道,這就是他要的?妳問過他嗎?」

我張大眼睛,講不出話來。

「哼哼哼,人類。愚蠢軟弱心腸的人類。」他金屬似的眸子更冷,「別自我滿足了,小鬼。妳這種樣子,真的能當個好社工嗎?」

望著流理台裡點點的血跡,我只覺得哀傷而混亂的情緒一直在心底徘徊。很想為他做什麼,卻發現什麼也做不了。

說不定我什麼也做不了。

我不知道。

將手埋在掌心,無淚的悲傷無助的蔓延。

_________________
<=看了好想扁下去= =


ds1234 發表於 2009-05-02 21:37 引言回覆
第七章

上了高中以後,有了一些小小的變化。

經過這麼長的努力,列姑射島的疫情控制住了。照柏人的說法是,「用放射線殺癌細胞,該死的不該死的都死光了。」

雖然說這種金石俱焚的恐怖治療早就絕跡,癌症已經是可以施打疫苗就避免的疾病,但對於一個出生於災變前,對諸多疾病都曾經束手無策年代的歐吉桑,就不要太計較他的舉例。

就像黑死病曾經是絕症,癌症曾經是絕症,現在真正的絕症早就讓位給各式各樣的瘟疫。

但紅十字會這些年的努力並沒有白費,現在呈現出一種緩解的狀態。特機二課的工作減少很多,柏人在家的時間也變長了。我過著一種比以前更像正常人的生活。

我們學校的名字長得讓人記不住。全名是:「列姑射群島國立大成至聖文宣先師學院」。為什麼是這個奇怪的名字,校史也含糊不清,我後來查資料發現是孔老夫子的諡稱。

…是誰取這種背不起來的名字的?

事實上也沒人記得起來,通稱都說那個「最高學府」、「貴族學校」。從國中開始就要入學考,即使念了國中,成績不到標準,還是沒辦法直升高中,大學也是。

雖然是這樣競爭激烈又有名的學校,進來讀還是只有一種「原來如此而已」的感覺。沒有什麼夢想,也沒什麼期待。並不是很喜歡唸書,只是家人的要求。我的同學就是這樣普通又渾渾噩噩的少年少女,好像缺少一種力氣。

每天上學作業本都會被他們搶去抄寫,一問又不是有什麼特別重要的事情,但還是來學校抄作業。真不明白啊…這些人。連興趣都沒有,只是隨波逐流。

我反而加入了卡漫社。這群人的狂熱讓我覺得有意思。看他們爭辯,揮舞著雙臂面紅耳赤,大聲咆哮或捶桌子。雖然常逼我穿那種奇怪花邊連身裙或連大腿都快遮不住的無袖旗袍,朝著我喊「蘿莉蘿莉」…我還是很喜歡他們的生命力和熱情。

雖然很幼稚就是啦。但我這樣死氣沈沈的小老太婆也真的沒啥資格說人家。

因為每週兩次社團活動都很晚,所以我都從高中部的側門回家,也因此,常常經過一家麵包店。

那是一家小小的麵包店,門前種了幾盆花草,店面很乾淨。以前做麵包的老爺爺還在時,他們家的布丁和蛋糕很有點名氣,下課常常圍滿吱吱喳喳的學生。但我第一次月考的時候,老爺爺過世了,聽說麵包變得很難吃,就沒什麼人光顧了。

有時候我會看到一個女孩在收拾,年紀大約十七八歲,應該是老爺爺的孫女吧?

城北雖然比城南富裕很多,但還是不能斷絕遊民的存在。經過麵包店,我常看到一些鬼鬼祟祟的遊民在附近出沒。大約是在覬覦賣不出去的麵包吧?但是遊民越多,學生越不願意來,這家店可能也撐不久了。

但城北的遊民比城南狡猾多了。他們多半都拿著髒兮兮的樂器,可能是一把斷弦的吉他,或是吹不出聲音的笛子。他們辯解自己是街頭賣藝的「音樂家」,警察拿他們也沒辦法。

呿,他們懂什麼是「音樂家」嗎?

這天,社團活動結束,我從側門走回家。社團活動的時間很不穩定,我跟柏人說,我自己會搭車回去,他倒是沒說什麼,也許他也覺得我可以應付這個世界了吧?

我很喜歡這個時候,靜靜的行走著,只有月亮跟著我。

「喂,小姐,借我一點錢搭車吧?」陰暗中,一雙蒼白得像是骷髏的手伸出來,貪婪的掌心向上,「借我一點錢吧?」

手腕上都是密密麻麻的針孔,瘀青成一大片。

我瞟了他一眼,繼續往前走。

「妳瞧不起我是不是?」他從陰暗中走出來,嘴角流著唾液,眼神呆滯,手上拿著一根黑管。「瞧不起我?瞧不起我?!臭女人,妳瞧不起我?!」

他揚起手底的黑管,敲了下來。

黑管。

我知道要躲,但動作遲鈍,還是被敲了一下。他撲上來,緊緊抓住我的手臂,我只看得到他的嘴,張得極大,像是沒有底的深淵。

惡臭,黑管。

反射動作似的,我按住他抓著我的大拇指,用力反折,他嚎叫著鬆開手,我已經用手肘攻擊了他的橫隔膜,然後在他彎下身時敲了他的頭頂。我不停的揍他,沒辦法停手。我忘記了…和特機二課的叔叔交手,我很遜,但我對付的只是個普通人。

非殺掉不行…我要活下去。一定要…一定要打爛他的頭,一定…

「別殺我!求求妳,別殺我…」那個明顯用藥過度的男人在地上翻滾,滿臉是血,「對不起對不起…別殺我…」

他的黑管染了血。

我不斷喘息,昏亂的理智漸漸回來。別、別殺他。他不是殭屍,他是個可憐蟲。他可能會犯罪,但不該由我來制裁。

我鬆開緊握的石頭,掉在地上,鏗隆隆。連話都說不出來,我用力指向遠方。他看懂了我的手勢,連滾帶爬的逃跑了。

染血的黑管,他忘記帶走。

我以為我可以忘記,我以為早就脫離了夢魘。但事實上…永遠不夠遠,不夠遠。

每個人都寫過這樣的作文題目,「我的志願」。

我的志願讓老師笑很久,但當時還小的我用大人的口吻寫,「要開很多早餐店,僱用很多人。讓他們都能夠滴下額頭的汗水,然後吃得飽,穿得暖。」

從小我就在早餐店幫忙。很多人每天都在酗酒、吸毒,然後乞討。他們四肢健全,怎麼可以這樣做?

我認識一個住在樓頂的老婆婆,所有的財產就是那個搖搖欲墜的違章建築和幾大桶泥土。她就用那幾桶泥土種菜,種藥草,在床底下孵豆芽。就這樣養活自己。

人,只是想活下去,一定會有辦法,一定有可以努力的方向。賣淫也好,撿破爛也好,絕對不會活不下去。

酒瓶不會給你糧食,針筒也不會給你糧食。

只要肯努力,一定會有回報。就算是吹黑管。

那時我家附近的大廣場常有人擺個空杯然後胡亂演奏,當著變相的乞丐。只有一個吹黑管的叔叔,吹得非常認真。他很少笑,總是繃著臉。若是有人丟錢到他面前,卻快步走過,他會露出幾乎是猙獰的怒容。

我很喜歡他的黑管,我想他也喜歡我。因為早餐店休息時,我會帶著一份三明治,蹲在他前面認真的聽他吹黑管。等他吹完一首曲子,我會沈默的遞給他那份三明治,他會莊重的跟我握手。

我沒有錢,但我想告訴他,你很認真,你吹得很好,你很努力。

但瘟疫蔓延的時候,他是第一個在我面前發作的人。那時我正蹲在他身邊聽他演奏。

那天的天空,好藍。

原本優美的旋律狂亂起來,突然停止。拿著黑管的他,發出野獸似的嚎叫,就在我面前扭曲、腐敗,舉起黑管打我。

像是地獄交響曲,所有被咬過的人,同時間發作起來。爭著咬身邊的人,我逃回家裡,看到了…

後來呢?

我殺了很多人,很多人。因為我想活下去。包括拿著黑管的叔叔。

他用黑管打我是要我快逃,他真要咬我我也沒有防備。但他要我逃。

終究我還是殺了他,殺了老爸。殺了那麼多、那麼多人,我只是要活下去。我真的有那個資格,有那個資格嗎…?

我差點又殺人了。

蹲在地上,我緊緊抱住幾乎要爆炸的頭。夠了夠了…天啊,夠了…

「那個…」一隻手按在我肩上,「妳不要緊吧?」

她擔心的看著我,身上帶著濃濃的麵包香。瞪著她,我半在往事中掙扎,半在現實裡試圖清醒。

「沒事了。沒事了呵。」她的聲音軟軟的,像是剛出爐的土司。「站得起來嗎?先去我家休息一下。」她指指麵包店,「來喝杯水吧。」

有的人,生來是帶著光的。在這樣可怕的夜晚,她是沒有翅膀的天使。

就這樣,我認識了麵包店的女孩。



她叫做許仁薏。

倒過來就是薏仁…為什麼大人喜歡取讓小孩子困窘的名字?

但她總是笑得甜甜的,像是她店裡濃濃的麵包香。

認識她以後,我就自己上下學了,柏人沒說什麼,只是說,「喔。」然後什麼也沒問。

也是在認識她以後,我們的早餐通通都是西式的,雖然盡力想花樣,但土司能夠有的變化就那麼多。
連續吃了一個月,柏人終於開口了,「那個…」

我馬上跳起來,「我就喜歡吃土司,怎麼樣?土司很好啊,看你要夾什麼都有,你覺得不好吃?不會啦,土司本來就要這樣平淡沒有味道…」

他看了我一會兒,冷冷的眼睛出現一絲困惑,「我只是想問,橘子果醬放在哪。」

我紅了臉,開冰箱拿給他。

我知道小薏的麵包不好吃。土司還算是當中最像樣的,但能做得這樣平淡無味,也很不簡單了。她的生意很差,但每天,還是很認真的做麵包。

「以前都是爺爺在做的,」她一面揉麵團一面苦笑,「我只要好好讀書就可以了。但他突然過世…」

幾乎沒有見過面的親戚像是禿鷹一樣聞風而至,到法院聲請他們應有的權利。他們拿走了老爺爺的積蓄和小薏的學費,只留下麵包店給她。

「…賣掉麵包店,繼續唸書,不好嗎?」我垂下眼簾,覺得很難過。
「這是爺爺的夢想欸…」她小聲的說,「爺爺辛苦一輩子的店欸。我會繼續努力看看…」

我以為撐不過去的麵包店,結果還是撐了過去。畢竟這家店離學校這麼近,來往的師生多,附近的遊民突然都匿跡了,學生也不再繞道而行。

而且小薏的手藝也進步很多,當然有些比較困難的糕點,還是得去別的店批回來賣。

「幸好他們沒搶去這個…」小薏抱著一本練習簿微笑,「這是爺爺的筆記呢。」

我喜歡她充滿勇氣的笑容。每天我會提早出門,去麵包店幫忙,下課後會在她店裡流連一下,因為學生都放學了,她一個人忙不過來。大約六點多,我該走了,她會遞給我一條土司或是幾個麵包,代替我的打工費。

這個時候,我會特別的高興,但也特別的難過。我遞出的三明治,她遞出的土司。這樣的時代,安穩和和平背後總有動盪不安的恐懼。

這樣的安穩可以持續多久呢?

在這樣的感傷中,天氣越來越冷,而這個學期,也快結束了。

這一天,特別的冷。大家都想要抱個剛出爐的麵包暖手,所以生意特別好。等忙到一個段落,也快七點了。我撥電話給柏人說我會晚點回去,等掛上話筒,看到小薏緊張萬分,滿臉期待的望著窗外。

門開了。走進來一個高大的男人。森冷的氣息蔓延,連普通人都忍不住縮著脖子走避。

「沙拉麵包。」他開口。

小薏趕緊去拿了一個,聲音不斷顫抖,臉孔紅得跟桃子一樣,「二、二十五。」

他付了錢,拿起來大咬一口。「…還是很爛。」拿著沙拉麵包,他轉身走出去,「但是有進步了。」

…我衝到窗邊去看,用力揉了揉眼睛。剛剛走出去那個不是阿默嗎?我明明在他旁邊,他居然沒看到我?

「他說我有進步欸…」小薏的臉孔更紅了,一副暈陶陶的樣子,「怎麼辦?我幸福得要暈倒了…」

吭?他前面一句罵妳還是很爛欸!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他、他每天七點都會來買麵包。」小薏在桌子上畫圈圈,「雖然他總是會罵我,但每天都會來喔…」
「…妳知道他是紅十字會的…」我不知道怎麼開口才好。
「他幫我趕走附近的遊民。」小薏握著臉,「好帥喔,他變成好大一條蛇,又強壯,又威風凜凜…」

我張大了嘴,看著眼前這個飄滿愛心和小花的女生。

這問題很嚴重。而且不是普通的嚴重。

反正打過電話了,我拉著她懇切的談了好一會兒。

「妳知道的,他們都生活在危險中,對於感情這種事情…呃…對應上跟普通人不太相同。」

她望了我好一會兒,「妳是說他們很兇嗎?」

是兇惡。哪天控制不住搞不好會啃妳一口。但這種事情我不能說啊啊啊~

「我知道他脾氣不太好呀。」她如在夢中的撫平包麵包的紙袋,「我也知道他是混血兒。但是他是那麼強大、有自信…不像我這樣畏畏縮縮,想說的話,該做的事,都不敢說不敢做。我想一直…一直做麵包給他吃。只要可以遠遠注視他我就滿足了…」

…危險,太危險了。

我滿懷心事的回家,真不知道怎麼辦。我知道我的作業一定錯得一塌糊塗,不過倒楣的是抄我作業的同學,又不是我。

面著牆窩在床上,柏人問都不問,只是開著小燈在看書。

不行,我受不了了。

一骨碌爬起來,抓著柏人的袖子,他不理我。我乾脆爬到他身上,握著他的臉,瞪著他的眼睛。他的眼睛還是很漂亮,但是左眼蒙著銀亮的金屬光澤,令人發寒。

「這樣我沒辦法看書。」他指出這點。語氣還是平平淡淡的。

任何人在這種狀況下都不能看書吧?「柏人,我問你,若你的姊妹喜歡上阿默…」錯了,他怎麼知道誰是阿默?「那個長鱗的傢伙,你會怎麼樣?」

「我沒有姊妹。」
…白癡。「我當然知道你沒有,我是說『如果』!」

「本來就沒有的東西,怎麼『如果』?」
…我想揍他。「好好,這樣說好了,我喜歡阿默呢?你會怎樣?」

「妳喜歡那條蛇喔?妳還沒成年喔,我跟妳說過…」
…我可不可以宰了他?「我沒有喜歡他!我是說如果,如果!如果我成年了,喜歡他的話,你會怎麼樣?!」

「妳都是大人了,我管妳喜歡誰?這是妳的選擇不是嗎?」

我氣得想對他大吼,但又安靜下來。說不定,柏人說得才是正確答案。這是小薏的選擇不是嗎?

但是…很危險啊。真正危險的不是她喜歡阿默,而是阿默萬一不喜歡她…那才是災難的開始。

我開始有些發愁了。

但是後來,我實在忍不住想扁眼。自從有眼鏡的隔絕,我對許多異類都比較難以察覺。某次我在麵包店擦眼鏡時,發現屋樑上有條黑蛇。

…黑蛇?!我握著眼鏡,沒有戴上,衝到窗前朝外張望。遠遠近近的,散佈著一些黑蛇。那是阿默的天生法術之一,用蛇鱗幻化,通常是拿來偵查用的。

喂喂,你這傢伙…

「昨天他又來了唷。」過了幾天,小薏滿臉嬌羞的跟我說,「他多跟我說好幾句話欸。」
「哦?他告白了?」這樣起碼問題簡單點。
「沒有啦,小靖好討厭~」她害羞的打我好幾下,「他只是說,『離遠點!我可是會吃人的!』他第一次跟我說這麼多話呢…」

…這值得高興嗎?

「萬、萬一他說得是真的呢?」我神情不太自在的問。
「一定是真的啦。」小薏用手指捲著頭髮,「我看過他咬那些壞人啊。他如果要吃我…一定很痛吧。但我會忍耐喔。希望他吃少一點…我才能繼續做麵包給他吃…」

…這已經是變態了吧?

不行,不能再坐視下去了。情況已經非常、非常、非常危險了!

氣急敗壞的衝到紅十字會,正在聖那邊的阿默瞪著我。

「咦?妳來幹嘛?今天不是說要去朋友家?」柏人居然也在。

顧不得其他人,我指著阿默,「你啊,如果喜歡小薏,就趕緊告白啊!還在拖拖拉拉什麼啊?!」

「妳妳妳…妳說什麼我聽不懂!」阿默狼狽的將頭一扭。
「最好是你聽不懂啦。」指著他的鼻子,長那麼高幹嘛,這樣我手很酸欸,「我告訴你,這種笨女人我見多啦。如果你不趕緊告白,讓她傷心失望,她很可能會愛上一個流氓。」
「…流氓?」
「沒錯,不但會愛上一個流氓,還會誤以為那王八蛋罵她打她是因為愛她,因為她不夠好…最後被流氓賣去妓院,拚命賺錢還是要養那破爛王八蛋,最後會萬劫不復啊~」
「…打她還賣她去妓院?!」磅的一聲,他捏碎了杯子,滿手的血…不過那是血漿,不是他的血。
「你要因為拖拖拉拉優柔寡斷看她毀滅嗎?她的心很柔軟空虛,渴望自己堅強不可得,所以才會戀慕你的強壯和自信,她就是這種笨女人啦,懂不懂?!」

但阿默根本沒聽懂嘛,「誰敢碰她一根頭髮?我宰了他!」

然後他就一股煙似的跑掉了。

「哎呀,哎呀…」聖收拾著地上的碎片,「看起來,阿默有治好的希望了。」
「笨蛋。」柏人將手插在口袋裡,「喂,回家嗎?一起走吧。」

默默的坐在柏人的旁邊,我打開窗戶,清涼的夜風和柏人的煙味交溶成一氣。

「柏人。」
「啊?」
「我也是笨女人喔。」我看著遙遠的重寶藍天空。
「嗯。」
「我說,我也是那種笨女人喔!」
「好啦,」他按熄了煙,「知道了。」

無意間瞥到車側的後照鏡,我發現,他居然淺淺的露出一絲微笑。

到底懂不懂啊?

我真的、真的也是笨女人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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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s1234
幽冥劍客
Offine男
中級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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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 108
註冊時間: 2008-09-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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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s1234 發表於 2009-05-02 21:38 引言回覆
第八章
我升上了高二,每天還是很忙碌。

除了功課,我還忙著學做麵包、蛋糕,去社團,週末週日跑去特機二課幫忙寫悔過書和報告。心被填得很滿很滿。

所以,我沒有注意到一些細微的變化,等我注意到的時候,已經演變到不得不正視的地步。

最早注意到的是,「刺客」不再來訪。這反而讓我有種膽寒的感覺。像是會沈沒的船,老鼠也會跑光光。

接著,特機二課的叔叔們越來越常出差,出差的時間越來越長。和阿默熱戀(?)中的小薏,常常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只有一年多的光景,和平居然像是短暫的春光。

「小靖,」小薏露出脆弱的神情,「阿默要我搬去紅十字會的眷屬宿舍住一陣子。妳覺得我該去嗎?」
「欸?為什麼?」我大驚。
「不知道。但是他看起來很擔心。」她咬著圍裙角,淚光盈盈,「我是不是拖累他?而且,還沒結婚就搬去眷屬宿舍,好羞啊…」

喂喂,這不是重點吧?!

我知道有一些細微的變化。但我不知道這值不值得擔心。最近的確有些團體很活躍,並且掌握了媒體,天天煩死人的大發議論。總歸就是要禁止宗教、嚴格控管異族,連混血兒都必須加以監控。當中最興旺的,是「人類尊嚴促進委員會」,簡稱「人委會」。

這是個跨世界的新派別,在我看起來像是另一種宗教,他們居然還侈談禁絕宗教,難道不是笑話一則嗎?

但是我身邊的同學倒是很信這套,甚至連老師上課都會提幾句,真是莫名其妙。漸漸的,學校有種陰暗的氣氛,讓人很不舒服。人委會在學校公然招生,如果拒絕加入,就會有人竊竊私語,被當成非人類孤立起來。

一種壓抑、曖昧並且昏暗的氣氛。結果許多人都加入了,我本來拒絕加入,同學卻驚慌極了,硬抓我入會,並且小聲的說,「不加入會發生不幸。」

「什麼不幸?」亂七八糟的,什麼跟什麼啊?

他們不肯說,但有些沒加入的人遭逢不明集團的暴力行為。

這是怎麼回事?

我跟柏人說這些,他只是默默的聽。

「妳能保護自己嗎?」他問,「若沒有自信,妳也去眷屬宿舍住好嗎?」

…他幹嘛這麼客氣的問我意見?不是他說什麼我都得說好嗎?「…你要我去?」

他沒說話,只是繼續清理檢查槍械。我等著他開口,凝重的沈默籠罩,很不舒服。

「在家裡待著吧。」他淡淡的說,「槍法練好一點。」

這種山雨欲來的沈悶氣氛中,這個學期也慢慢的過去。就在暑假即將來臨的前一個月,嘉南平原爆發了一次武力衝突。隨著武力衝突而來的是,濁水溪以南,發生有史以來最嚴重的瘟疫大流行。

這次的瘟疫和以往單純的吸血瘟疫和殭屍瘟疫不同,像是所有的混合,並且叛軍似乎可以控制這些感染者,並且和正規軍作戰。

「…來不及了。」柏人被派往前線的時候,只來得及跟我說幾句話,「哎啊,當初真的該一槍打死妳。」

我覺得害怕,卻不是因為他要打死我這件事情。「…情形這麼糟嗎?」

他第一次,卻不知道是不是最後一次,撫了撫我的頭髮。然後轉身就走,只朝後擺了擺手。

「…要回來噢。一定,絕對,要回來喔!」我衝出大門,朝著發動引擎的他大叫,「一定一定要回來喔!」

他沒說話,沒回頭看,但也沒踩油門。

「人的一生中,真的不能犯下太多錯誤啊…」他朝我伸出大拇指,然後踩下油門。

我不要哭,絕對不要哭。我不是在送喪,我只是說再見。說再見,就一定會再見。

軟軟的癱坐在門廊,努力不讓眼淚掉下來。電話響了很久很久,我才遲鈍的接起來。

「喂,小靖嗎?」話筒傳來小薏平穩的聲音,「阿默走了。」
「…嗯,柏人也走了。」
「我剛學會怎麼做巧克力,要來嗎?」她有點憂鬱的笑,「在戰地,巧克力是很好的熱量來源喔,又好收藏。」她靜了一會兒,「哪,小靖,來作我們能做的事情吧。」

「…好。」我掛了電話,穿上外套,鎖好門,蹣跚的往山下走去。

我絕對不要哭,絕對不要。

但我和小薏都還不知道,這場戰爭的背後,卻是這樣的醜惡和殘酷。我們的男人在前線捨生忘死,而我們也在後方,打著一場慘烈的戰爭。

這個時候,還不知道。



我和小薏做了很多巧克力,寄到前線去。偶爾會收到他們發來的e-mail,柏人的只有幾個字:「非常苦。」、「太甜了。」、「妳到底會不會做巧克力?」。

阿默的e-mail就非常非常長,我印出來長達二十幾頁,末句幾乎都是:「還有很多話想寫,但是時間不夠。下回寫信再告訴妳。」

監護人和情人,差距就是這麼遠。

因為小薏家裡沒有網路,所以往往是我印出來拿去給她。每次遞給她,我都比較不好意思,「我可沒有偷看喔!」看到末句是沒辦法的,我得確定印好沒有。

「嗯,我知道。」她總是滿臉幸福的將信按在胸口。這時候的她,真的很美。

戰況如何,我們其實不太清楚,每家報紙寫得都不一樣。這時候我就痛恨我文字理解能力這麼強,這些戰地記者在瞎掰,我也看得出來。

我花更多時間在特機二課。所有的叔叔們幾乎都上前線了。他們不是軍隊,叛軍也不關他們處理,但是紅十字會去了一批醫生和學者,試圖解決這次異種瘟疫大流行,他們得去保護這群醫生,必須去消滅疫區,還要負責採樣和搏鬥。

特機二課只剩下一郎和駟貝。但每天特機二課都傳回許多資訊上的需求,他們兩個忙得幾乎翻過去。不是找到資料就好,而是必須從這些資料中擷取有用的、可疑的,能夠派上用場的。要整理、要消化,他們實在忙不過來。

看起來一點用處都沒有的語文天賦,居然派上了用場。剛開始的時候,這些枯燥乏味的資料的確很難看懂。但文字是種可馴化的東西,學習和閱讀就是種馴化的手段。我的習慣是從頭到尾讀一遍,會看到許多重複的字彙和生澀辭句,勾出來查清楚,再閱讀一次,差不多可以弄懂六成,然後一面整理出重點,一面互相對照辯證,幾乎就通通可以讀懂。

說起來很簡單,但我發現大多數的人都辦不到。這種無用的天賦卻幫上一郎和駟貝的忙,他們總是用工作過度的疲憊笑臉對著我,弄亂我的頭髮說,「小靖,沒妳的話,我們怎麼辦?」

這有什麼?我能做的只有這些。而且我在這裡最安全。

自從開戰之後,安全的地方越來越少了。

這是一種很恐怖的感覺。不是一下子襲來,而是一點一滴的侵蝕。批評政府和紅十字會的言論甚囂塵上,越來越誇張了。因為言論自由,這些媒體簡直是在濫用這個定義,爭相列出政府編列給紅十字會的龐大預算,和富麗堂皇的建築以及各種帳目不清的部份,嚴重批評各式各樣的浪費,和紅十字會「可疑」的員工。

…什麼啊,是誰在保護你們這些死老百姓?

這種類似洗腦的大鳴大放讓人頭昏,但是一直壓抑著不安的民眾卻竊竊私語。有一種令人無法暢快呼吸的氣氛,越壓越緊,越來越陰暗。像是暴雨即將來臨的昏霾。

我懷著這種隱約的不安去上學,學校許多學生都缺課了。大半都是擁有純種異族血統的同學。他們生存在這不太友善的人間已久,可以敏感的察覺這種險惡的氣氛。

事實上,我覺得他們非常睿智。只是與人通婚生下來的「裔」怎麼辦呢?雖然我們離力流風暴區很遠,定期打過疫苗的裔不太會突然覺醒。但我還是強烈的希望他們能夠有相同的智慧,可以遠離這裡。

好像有什麼事情要發生了。每天閱讀著特機二課要的資料,我內心的不安像是滾著岩漿的火山,隨時都要爆發。

我看到了一點點痕跡。我希望只是過敏,而不是真的有這種可能性。

這天,我正對著筆記發呆。絞盡腦汁想要推翻可怕的猜測,卻徒勞無功。特機二課的大門卻開了。

「咦?好可愛的小姐。但我們請了助理嗎?」一個悅耳低沈的聲音傳來,我愕然的抬頭望著這個陌生人。

他的年紀我不會判斷,眼角有些魚尾紋,但眼神清澈。臉刮得很乾淨,有一種隱隱的風霜感。他口氣很和藹,但是有種威嚴存在。

「…部長!」一郎站了起來,滿眼驚喜,「部長,你怎麼有空來?」

特別機動部共有九課,各有課長,除了特機二課以外。特機二課處理的通常是其他課做不了的事情,成員通常也難以相處。所以名義上由部長直屬管理。

但這個令人尊崇的部長,帶著一課滿世界跑,解決力場混亂的危機,不太有機會回來這個小島。

我真沒想到我會親眼看到這個聲名卓越的傳奇人物。

「沒辦法不回來呀,」部長慈祥的笑,「這次異種瘟疫應該是力場混亂的關係。雖然說紅十字會不干涉他國內政,但到這種地步,我還是得回來處理瘟疫問題。」

他笑笑的問我,「這位可愛的小姐,妳是新僱員嗎?年紀似乎太輕了點。」

愣了一下,我趕緊回答,「我偶爾在這裡幫忙。」

他皺起眉。「這樣好嗎?這可不是幼稚園呢。」

這倒是很成功的激怒我。「我有合法通行證,也簽訂了保密條約,並且由紅十字會考核許可我在特機二課協助。」當然我不知道柏人幫我辦這些手續幹嘛,不過他的確用種奇怪的耐性跑完所有申請。「我知道這不是幼稚園,因為我也早就超過了那個年紀。如果你要問我的姓名,難道不應該先介紹自己嗎?這位紳士?」

一郎扯著我,「小靖!太沒禮貌了…」

部長大笑起來,「柏人收養了個小辣椒啊。是我不對,我道歉。我叫做黃見輝,」他遞給我名片,然後伸出手,「很高興認識妳,可愛的小姐。」

「我姓林,林靖。」我伸出手輕輕握了一下,「很抱歉我沒有名片。柏人是我的監護人。」

這個時候,我心裡有點不舒服。他明明知道我是誰,卻明知故問。我不動聲色的將資料收起來,順便將筆記收好。

部長又囑咐了幾句,碰了碰帽簷,走了。

「我討厭他。」咕噥著,突然有種忐忑不安的感覺。筆記不能帶出去。紅十字會的一切我都不能帶出大門,這是保密條約的一部份。

「小靖,妳不是跟誰都能相處嗎?」一郎大惑不解,「說話更難聽的妳都能談笑風生了。」

那不同。我用力搖頭。帶不出去是吧?我一行一行的閱讀,準備整本背下來。

我討厭背書,但我辦得到的,我知道。

資料和筆記沒有遺失。我開始懷疑是不是我神經過敏。或許最近發生太多事情了,把我弄得緊張兮兮。

以前紅十字會的員工和眷屬都受到禮遇,但現在卻成為高層勾結的既得利益者。雖然我不懂這種邏輯,但我的處境的確比較艱難。有些同學不跟我說話了,我甚至聽到背後有人高喊:「蠹賊!」

這是媒體給紅十字會的新稱號。國之蠹賊。

他們到底懂不懂在前線拚命的是為了誰啊?

但我沒說什麼。再幾個禮拜就暑假了。過一個假期,新聞熱潮褪去,一切都會恢復的。現在我比較憂心的是我的發現,我不知道該跟誰商量。

但很快的,我發現我錯了。

公佈欄上出現了一大張匿名海報,上面寫著,「極度危險!」

那是張奇特的名單,學校的裔和特裔都列名於上,甚至連他們繼承的血緣和暴力傾向都分級別。唯一的例外,是我。

我被標明為「特別危險人物」。因為我感染過「殭屍瘟疫」和「吸血瘟疫」,用種誇張的口吻說我再發性極高。

通通都是鬼扯!我憤怒的上去撕那張海報,後面有人冷冷的起鬨,「是不是做賊心虛啊?」「說不定他們班都被感染了…誰知道潛伏期多長…」「她是紅十字會的眷屬欸,呸,蠹賊…」

我轉過身去,冰冷的一個個看,居然沒有人敢跟我目光相對。

這些渾球。這些慌張失措,只能用這種流言發洩不安的渾球!

但是我今天撕,明天又貼上了。撕了幾天,老師居然阻止我,「同學,佈告欄的海報不能夠隨便撕,需要申請的。」

「黑函也要申請?!」我的聲音拔尖。

身高比我高很多的老師畏縮一下,「…校規是這麼寫的,我建議妳去看一下。」

這個學校病了,這個社會病了,這些躲在後方的人病了!

班上的氣氛更差,許多老師藉故請假。像是傳染病似的,許多人開始不來上課。沒有人要坐在我旁邊,像是迴避大麻風似的逃得很遠。

班上的男生甚至興起一種新遊戲,故意在樓梯口等著,等我上樓梯的時候,在我面前一轟而散。一面大喊著,「快逃啊,有病毒~」「跟她講話就會死喔~」一面笑著逃跑。

這完完全全激怒了我。我知道很危險,我知道我被人群厭惡。但柏人在前線打著嚴酷的戰爭,能不能回來都不知道,讓他撫養的我,怎麼可以夾著尾巴逃跑?

我硬是在學校待到最後一天,直到暑假開始。

濁水溪以北陷入一種奇怪的狂熱,城北更像是瘋了。天天有人遊行抗議,要求停戰。叛軍宣稱,他們已經掌握到控制瘟疫的方法,可以讓患者失去傳染性,並且溫順可勞役。只要政府軍投降,將紅十字會撤出島外,全島將可免除瘟疫的威脅。

天天都有人要求停戰,要求政府投降。天天都有人到巴比倫的門口丟雞蛋,要他們快滾。我覺得,這種狂熱才像瘟疫,無可救藥,傳染甚廣,漸漸的像是街頭暴民。他們甚至會去紅十字會的家屬門口噴紅漆,叫囂和辱罵,因為他們進不了巴比倫的大門口,只好對明顯軟弱無力的家屬下手。

許多家屬都遷居到眷屬宿舍,我的門口也有紅漆。小薏的麵包店更慘,天天有人在門口拉白布條,幾乎沒有辦法好好做生意。

「小薏,去紅十字會住一陣子吧。」我凝重的對她說,「這樣不行的。」
「沒事啦。」她總是笑笑,「拉白布條而已,又沒怎樣。他們餓了渴了,還是跑進來買麵包和飲料啊。我又不是真的眷屬,不會有事啦。」

「不然來我這兒住。」我真的很擔心,「我家這兒沒那麼激烈,雖然還是有人噴紅漆…但柏人有保全系統,警察也常來巡邏,總比這裡安全…」

「沒關係啦,真的。」小薏垂下眼簾,「阿默他們在前線那麼危險,都在奮戰中了,我怎麼可以認輸?」她紅了臉,「我、我可是阿默的女人喔。」

…也許不會有事吧?死老百姓沒有那麼快就全部喪失理智吧?這只是一時的激情和不安,應該不會有什麼吧?

我看了看麵包店。這裡是貴族學校的附近,城北的市中心啊。機關學校幾乎都在這裡,不可能發生街頭暴動。

拿下眼鏡,我抬頭看到阿默留下來的黑蛇。只剩這一條,孤零零的。

我勾了勾手指,那條黑蛇溫順的爬下來。我也有阿默給的蛇鱗手環,他教過我怎麼用。用別針刺破食指,在黑蛇額上按了一點血。

最少,當小薏危險的時候,我可以盡快趕來。

但我沒想到,會這麼快就派上用場。

就在暑假的尾聲,正在特機二課整理資料的我,突然大叫起來。帶著手環的腕,痛得像是火焚一般。

燒起來了…燒起來了!

「小靖!」駟貝嚇壞了,「妳怎麼了…」他瞠目看著變得火紅的手環。
「失火了…失火了啊!」我尖叫起來,「小薏…阿默的女朋友…」

抓起電話撥給消防隊,一郎已經衝出去,一面跑一面化成一匹巨大的狼。

等我趕到的時候,麵包店已經快燒光了,火紅的熾焰舔著殘存的牆壁。小薏額頭包著紗布,眼神渙散的坐在地上。手裡抓著幾乎燒盡的作業本。

「都沒了…」她喃喃的說,「都沒了…我答應阿默做麵包給他吃的…我答應爺爺會守住店的…都沒了…」她突然衝過去,被一郎和消防隊員拉住,「怎麼可以都沒了呢?我答應阿默會好好的,等他回來結婚,住在麵包店裡的!為什麼都沒了都沒了!!為什麼?!」

「妳還會有新的店啊!妳還會等著阿默啊!只要妳還活著,就還可以有開始啊!」我拚命搖她,「妳不是要戰鬥到最後?妳是阿默的女人欸…」

她望著我,眼淚不斷流下來,「但、但我輸了。我沒能阻止他們燒店…他們說我在這店裡生了阿默的蛋…我也希望生了他的孩子啊…我怎麼這麼沒用…」

看著她染血的繃帶,臉頰的擦傷,和全身的淤血,手上的燙傷和水泡。我本來是不想哭的,我一直忍耐著不哭的。

「我知道妳很努力,阿默也知道的。」眼淚管不住的滾下來,「妳一直都很努力,我知道,我們都知道…」

那一夜,火紅毀滅的那一夜。芳香的麵包店燒光了。像是替這短暫的和平光陰劃下句點。

我很害怕。抱著小薏的我,非常害怕。

我們的男人為了不讓這島成為瘟疫的犧牲品,在前線不知生死。但他們保護的人,卻想要抹殺我們。

「我不要認輸,我們不會認輸的。」我拉著小薏站起來,她比我高得多,但我比她有力氣,「我們回家。我會保護妳…我會保護我們兩個。」

柏人,你看著吧。我也跟你一樣,在努力戰鬥。我一定要讓你以我為榮。

「我們回家吧。」


***


已經進展到一種可怕的況境了。

開學了,但是學校居然給我一紙退學書。理由倒是很冠冕堂皇,怕我遭到危險。啐,好個冠冕堂皇的理由,好個冠冕堂皇的校名。

好個表裡不一,混帳到底的社會。

我已經不想看新聞和報紙了。越來越偏激的言論,已經到走火入魔的地步。都這樣了,不就欠個希特勒出來演講嗎?

為什麼歷史總是重複著相同的災難,人類真的學到什麼教訓嗎?

「重建純種人類的新社會」這種口號,和「唯有純種日耳曼人才是我們同胞」,其實是相同可笑,為什麼後者被批評,前者被讚許?

問題是,這種論調越來越升高,疲於奔命的政府無法維持秩序,因為擁有異族血緣而被傷害、焚燒產業,忍受不住的純種異族或混血兒用他們的天賦反抗,越被憎惡,仇結得越來越深…

這種混亂是為什麼啊?

小薏的貨車停在兩條街外,沒有停車位挽救了她最後的財產。她開車和我一起去大批採購糧食,因為不知道下次店家會不會拒絕賣給我們。

應該是保密的裔資料被公開,連紅十字會家眷的名單也不例外。擁有完善網路的城北更是將這些傳遞得無遠弗屆。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傳到城西,我可不想餓死在家裡。

但是情況真的越來越糟,糟到令人無法想像。等我看到新聞公然播放妖族火刑時,我發現真的守不住了。

一定有人,有一些紅十字會或政府的人,掌握著資料的人,能夠制住妖族的人,在背後指使這一切,讓這些死老百姓隨之起舞。

我知道一些更糟糕的事情。但我還沒有切確的證據。

瘟疫…可能是人為操控的。

電話響了,我走過去接。「小靖,妳馬上來紅十字會,現在!」一郎嚴厲的說,「不容許妳們再任性了!這個城…已經是危城了!」

「…我知道。我完全知道。」我喃喃著,「結果我還是守不住柏人的家。」一滴眼淚滑過臉頰。
「一個人是不成家的。沒有妳在,那只是住所,不是柏人的家。」一郎掛了電話。

我靜了片刻。「走吧,小薏。」我拍拍她的肩膀,「我們去紅十字會。」

她憂鬱的看著我,卻堅強的笑了。「我去開車。」

為了這種莫名其妙的災難,我們被迫節節後退。放棄我們的家。

這種世界,毀滅算了。這些人…放把火燒光好了。何必為他們拚命?為他們努力?

小薏柔軟的手握住我,「不要生氣。他們只是…害怕。」

「…我討厭人類。」我咕噥著爬進小貨車。
「我不討厭欸。」她低著頭笑,「因為妳是人類…阿默也是。」

我沒再說話,心裡充滿了悲哀的感覺。在火焚的夜裡,小薏失去了她的麵包店。在這個沒有星光的夜裡,我即將失去柏人的家。

道路冰冷的在我們面前蜿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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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了好想扁下去= =


ds1234 發表於 2009-05-02 21:41 引言回覆
第九章

紅十字會的眷屬宿舍不在巴比倫裡頭,而在緊臨的對街大樓。雖然說一切免費,但許多人還是喜歡在外置產或租屋,畢竟離工作的地方這麼近,對長期精神緊張的員工來說,不容易放鬆。

越靠近,就越感到奇怪。為什麼那個方向,天空一片火紅?

幾條街外,就已經開不進去,人們在嘶吼、推擠,晃著標語或火把,還有一些血淋淋的「東西」,在火把的光亮下,格外恐怖。
慘了。「…水晶之夜嗎?」


1938年11月9日至10日凌晨,許多猶太商店的窗戶在當晚被打破,破碎的玻璃在月光的照射下有如水晶般的發光,這個事件被稱為水晶之夜。

這次攻擊看起來像是民間自發的,不過事實上卻是由德國政府策劃。在這場事件中,有約1574間猶太教堂(大約是全德國所有的猶太教堂)、超過7000間猶太商店、29間百貨公司等遭到縱火或損毀。

我看到宿舍的方向發出無數火光,聽到玻璃碎裂的聲音。看到人群像是野獸般嘶吼,興奮的尖叫。

一百多年前的悲劇,居然在這裡重演了。

小薏一言不發的下了車,我趕緊追出去。「很危險…」我拉住她,她卻拉住一個倒地的黑影。

是駟貝。他保留一部份妖化的痕跡,全身是血的昏迷著。若不是小薏眼尖,他早就被踩死了。

這種情境…真是要命的熟悉。整個社區的殭屍,似乎無處可躲。

無奈的苦笑一下,我拿下了眼鏡。我既然能在殭屍的手底下存活,沒理由不能熬過暴民的攻擊。必要的時候,我會殺人。

我眼前滿是濃濃淡淡的灰霧,和小薏一起摻起駟貝,我們彎著腰,避開殺氣,暫時在狹小骯髒的小巷找到喘息的地方。

駟貝的傷很深,但不致命。他呼吸和心跳都穩定,只是昏迷而已。最少從我的眼睛看出去,他黝暗的氣只是被束縛,依舊強而有力。

看了他的傷勢,我心情反而沈重。這群暴民中,參雜著能力者,可以制服束縛妖族血緣的能力者。

「駟貝,」我抹去他身上的符水,「你能照顧自己嗎?」

他似乎清醒了一點,終於認出我,點了點頭。

「我要去宿舍,看能幫上什麼忙。你可以嗎?」把他放在這兒我很不安,但是讓我更不安的是宿舍方向的火光。

「可以,我可以。」他沙啞的低語,「要小心。設法進去…」

我站起來,「小薏,妳要去嗎?」這世界已經沒有安全的地方了。

「我要去。」她的聲音還是甜甜的,像是濃濃的麵包香。

握著她的手,「跟我來。」

閃閃躲躲的,我們往宿舍前進,避開有危險和有殺意的人,我們在人潮中泅泳,漸漸靠近了宿舍。

很淒慘的景象。原本眷屬宿舍是棟純白的優美建築,在火焰瓶和染料的肆虐之下,慘不忍睹。大門幾乎半毀,但可能是某種守護咒文還是諸此之類的東西,讓暴民無法侵入。他們在外面叫囂,辱罵,不斷的拿石頭砸玻璃。

巴比倫和宿舍之間的馬路被人潮填滿了,我看到很多死者,可能是出來維持秩序的員工。從來沒有這麼專心的「看」。這團灰霧的人潮中,隱約夾雜著一些能力者的白光。

這大約是紅十字會被壓制的緣故。大半的人都在前線,駐守的人沒想到會遭遇能力者的暗算。

我說過,必要的時候我會殺人。

「跟緊我。」低低的跟小薏說,她點點頭。小心的靠近這些在人群中冷笑的能力者,憑著極大的怒氣和決心,將鋒利的匕首插進他的胸口之下。

他可以殺死妖族或裔,也可以察覺他們的氣息。但是很抱歉,我這雙受咀咒的眼睛,是純粹人類的天賦。我看得到任何人的弱點。

他連叫都來不及叫,張大眼睛看我一眼,抓住我的肩膀,非常痛,真的。痛得我鬆開匕首。但小薏卻用力撞向刀柄,插得更深,那個應該很厲害的能力者居然讓我們兩個弱女子殺了。

「小薏。妳怎麼…」我顫抖著聲音。
「妳一定有理由吧?那個人一定非死不可。」她全身都在顫抖,「我相信妳。」

狂亂的人群沒發現這樁罪行。他們將死掉的能力者踩在腳下,癲狂向前,我只來得及把匕首拔出來,險些被踩倒。

我不記得殺死了五個還六個能力者,可能更多。他們防備紅十字會的人,卻防備不到我們。大部分紅十字會的員工都是裔或特裔,不然也有濃重血緣。這樣的人比較容易學習法術,體能也比較好。

我們?我們血緣淺薄深藏。但最悲哀的就是,他們希冀的那種「純種人類」事實上是不存在的。

這些能力者一死,能夠攻破大門的機率就等於沒有了。我和小薏對望一眼,知道我們存活的機率很低。因為殘存的能力者對我們圍攏過來。他們也察覺同伴慘死了。

「希望…阿默會為我感到驕傲。」她流淚了,卻勇敢的笑。
「我也希望。」希望柏人因我感到驕傲。

我們努力向前擠,終於來到門口。

人潮突然被擠開,三個能力者走上前,他們的周圍,沒人可以站立,退得很遠。原本擁擠的門口突然空出周圍大約十公尺的空地。

「哦呀,這樣嬌嫩的殺人兇手。」正中間那一個嘲笑著,他的胸前棲息著無比黑暗。他應該就是首領吧?

我將小薏推到身後,「比我多殺了幾十倍數量的人,有資格這麼說嗎?」

能力者的首領,笑了。眼中帶著戲弄食物的殘酷眼神。「嘖嘖,小姑娘伶牙俐齒的,讓人好心疼哪…」

我沒看到他動,臉頰到前胸卻一陣火辣辣的灼痛,痛得眼淚快掉出來。但我倔強的將頭一昂,「就這樣?」

「當然不只。」他依舊沒動,竄出無數的鞭子,不斷的打著我和小薏。我將小薏撲倒,用背承受鞭刑。

我不要哭,我絕對不要哭。

我要殺了他。

扣緊手上緊握的「玩具」,這是可以把人炸上天的東西。我要忍耐,我要等。我等他玩膩了,一靠近我,就跟他金石俱焚。

就算我活不成了,我也要拖這些可恨的人一起下地獄。好吧,沒有地獄了,隨便什麼地方都行,只要讓他們再也無法傷害任何人。

我受夠了!

「夠了喔。」殘酷的鞭刑突然停止,我緊握的掌心突然一空。我抬頭,看到一張溫柔的笑臉,「欺負小女孩不太好吧?很糟糕的興趣呢。」

他是誰?害怕恐懼憤怒的情感突然消逝,我很困惑。奇怪,他為什麼…身邊沒有纏著灰霧?每個人身上都有的。沒有修煉的白光,也沒有血緣的黑暗,就是乾乾淨淨的,什麼都沒有。

他將我抱扶起來,端詳著臉孔的傷痕,「哎呀,女孩子的臉蛋怎麼可以留傷痕啊?別哭喔,哥哥等等幫妳治療。」他掏出OK繃,貼在我臉頰上,「先止血吧。」

他到底是誰?

那幾個能力者如臨大敵,首領厲聲問,「來者何人?」

「呃…我是旅行的人,剛好經過而已。」他盤膝坐在地上,平和的看著那幾個能力者,「打架不是好事。大家平心靜氣,聽聽我彈琴如何?」

其他兩個能力者對望一眼,怒喝,「這是什麼地方,需要你…」首領卻止住他們。

「哦呀,彈琴嗎?」首領恢復那種輕鬆不在乎的神態,只是他胸口的黑暗更活躍濃稠,「好啊,彈來聽聽看吧。」

那個旅行者笑了笑,拿下背在背上的包包,捧出很大一把琴。這…不是古箏嗎?

「不要彈。」我顫聲說著,鞭傷很痛,痛得幾乎無法吸氣。「他們不安好心,會趁你彈琴的時候攻擊你。」

「我知道。」他回頭看我,眼神那麼溫柔,溫柔的我好想哭。「放心吧。」

他撥了琴弦。只是一撥弦,整個廣場的燥動和狂熱,像是澆了冰水似的,徹底冷靜下來。

過去沒聽過這樣的曲子,將來應該也聽不到。我像是被溫暖的水包圍了,疼痛平復下去。潺潺流水般玲瑯,清脆的笑語,湛藍的天空,纖細的花瓣,還有…親愛的人臉上的笑容。

悠揚婉約,潺潺然、絮絮然,生命中最美好的片段,爸爸,媽媽…我們共同工作的早餐店,繚繞的奶茶香;柏人那一絲幾乎看不到的微笑;放在我胸口的,特機二課全家福。

我好想哭,我好想大哭。像是溫柔的薰風吹拂過我內心深痛的傷楚,一遍遍的告訴我,不要緊,妳是被原諒的。

像是所有人共同的一根心弦被撥動,一切都還來得及,一切,都不會太遲。不要害怕,無須恐懼。

我大哭起來,跟廣場的暴民一樣無法克制的大哭,小薏抱著我,哭得幾乎斷氣。那三個不可一世的能力者,趴在地上,不斷顫抖,像是被抽去脊椎,再也爬不起來。

「饒、饒命啊…」他們眼淚鼻涕糊了滿臉,「請饒恕我們,禁咒師…」

這末世,只有一個禁咒師。是他在末世重建紅十字會的秩序,是他整理混亂的力流,穩定地維。

「…我叫林靖。」滿臉依舊是淚,我愣愣的對他說。
「嗨。」他溫柔的看著我,「我叫宋明峰。」

在黑暗來襲之前,我跌進他的懷裡,暈了過去。

琴聲依舊在耳邊繚繞不絕,閉著的眼睛一直無法停止流淚。昏昏沈沈中,一隻溫暖的手不斷的幫我拭淚,探著我的額頭。

漸漸的,我醒過來。只是過度的疲乏和疼痛讓我睜不開眼睛。

「…真狠,這樣對待小女生。」禁咒師的聲音在我身邊響著,「萬一留疤怎麼辦哪?女孩子都很愛美呢…」

其實有疤也沒差啦。這種時代…能四肢健全,有條命在,已經是奢求了,多條無傷大雅的疤又怎樣?但他那種疼惜悲憫的語氣,讓我又湧出淚。

「我說啊,明峰,你怎麼來了?」另一個陌生的聲音響起,低低的,非常渾厚。
「大師傅,我才想問你怎麼來了。」禁咒師笑起來,「好久不見了,你看起來很不錯啊。」

大師傅?建造巴比倫的大師傅?

「不來成嗎?你看搞成什麼樣子…」大師傅咕噥著,「我們在喜馬拉雅追蹤病源,消息不通,等知道列姑射亂起來了,拚命趕回來還幾乎來不及。喂喂,你啊,你不是在巡邏修補地維?怎麼千山萬水的跑回來?我們可以的啦,你不用擔心…」大師傅突然停住,好一會兒才開口,「她是…她難道是…你是為了她回來?」

「哎唷,不是啦,大師傅。」禁咒師突然扭捏起來,他們說話的聲音越來越遠,「她不是…不算是。」

睜開眼睛,只看到他們的背影,門關了起來,我也看不到了。

這病房中只有三個人。那個「她」,就是我囉?

我很好奇,但是全身痛得要命,動都不能動。我閉上眼睛,想要聽清楚一點…

「…林靖不是啦。她不是羅紗的轉世,但也不能說一點關係也沒有。」禁咒師的聲音帶著一點點高興,卻好像有點難過,「她是羅紗在人世時,留下的一點血脈。」

羅紗?那是誰?

「啊。」大師傅應了一聲,「羅紗的孩子?」
「女兒。羅紗一直以為她死產…其實是大夫人要產婆弄死這個孩子。古代的大家庭總有這類悲劇…產婆實在下不了手,將女嬰祕密送人養了。羅紗入了冥界,轉生為魔,一直到魂飛魄散,也不知道這件事情。」他頓了一下,聲音很輕,像是耳語,「她不知道,我也到最近才知道。」

「…明峰,你太自尋煩惱。」
「也不算自尋煩惱啦,只是偶然。你知道我一直在地維所在的地方旅行,設法彌補漏洞。構成地維的眾生非生非死,往往可以聽到很多故事。偶然的聽到羅紗的故事,我真的按耐不住…」

「你去找那個發瘋的小說家?」
「…嗯,對。我去找姚夜書,拜託他告訴我,『後來呢?』。經過這麼多代,羅紗的孩子應該開枝散葉,沒想到居然只剩下這最後一點血脈。」他笑了起來,卻讓人更哀傷,「我沒辦法啊…我沒辦法不來看看。活得太久也是麻煩哪…」

好一會兒,大師傅才搭腔,「是啊,活得太久也是麻煩。熟悉的人、親密的人不斷流逝,我們就這樣孤零零的被留下來…」

「但他們在欸,他們一直都在。」禁咒師嘿嘿的笑,「我看到林靖的眼睛就知道,她是羅紗的女兒。她們都有相同漂亮的眼睛,不肯服輸的脾氣啊。」他舒出一口很長的氣,「看到她,我就覺得一切都是應該的。忍耐長生的寂寞太值得了。難怪麒麟要把我揍得爬不起來,不讓我去結地維。她是希望我看顧這些孩子吧…」

「你還在找麒麟啊?」
「對啊。巡邏地維的時候沒有看到她。她說不定還活著。」
「地維範圍那麼大,你巡邏的範圍才多少?放棄吧。」
「不要。」
「喂,你幹嘛跟麒麟一樣任性啊?」
「她只是失蹤嘛。姚夜書也說,他還讀不到麒麟的結局。」
「那個神經病瘋瘋癲癲,他說的你也信喔?」
「不說這個了。」禁咒師笑起來,「走吧,好久沒回來了,我們去幻影咖啡廳。不知道上邪煮咖啡有沒有進步?以前狐影的點心可以殺人,但是上邪的咖啡足以使人胃穿孔。」
「嘿嘿嘿,真的好久沒看到他了。他的鬼老婆投胎了沒啊?」
「翡翠哪肯走啦。修煉的有夠差勁。這次回來我特別帶了定魂香,上邪在災變時耗掉了所有神通,有了這個翡翠要凝形比較簡單…」

越走越遠,聽不見了。坦白講,完全聽不懂。但我覺得好難過,好難過。我以為我早就把眼淚流乾了,沒想到還流得出來。

但盡情大哭後,我睡熟了。心滿意足的,睡熟了。

在我昏睡發燒的這段時間,都城的暴動平息了。一方面是紅十字會的主要軍隊進駐,另一方面是禁咒師在各大媒體聯播了一次爆笑的演說與精彩的演奏。

聽說他上電視非常緊張,不但弄掉了麥克風,還打翻了水杯,演講稿整個溼淋淋的,搶救不及,一點大師風範都沒有。

沒了演講稿,他傻笑了半天,東拉西扯的,講了很多旅行發生的糗事和卡漫的精彩對白,許多人在笑倒之餘,非常懷疑他是不是冒牌貨。

但是他開始彈琴的時候,就沒人有疑問了。

他的琴聲安撫了整城的暴戾之氣,無數人在電視之前激動的鼓掌。

小薏拿報紙給我看,又說又笑的,卻一臉幸福感和篤定。高燒似的媒體瘟疫,應該過去了吧?

當然,禁咒師不是神明,也不是他到來就可以讓戰爭結束。都城還是有零星衝突,但他笑笑的接受採訪,笑笑的到處視察,甚至還能來看我。

他很溫和,但有種巨大的存在感。

「嗨,林靖,妳覺得怎麼樣?」病房裡只有我和他,我覺得安適、舒服,無所畏懼。
「我很好,謝謝你,禁咒師。」我小小聲的說。
「啊,叫我明峰啦。年紀越大越沒人叫名字,很寂寞啊。叫我哥哥也行喔。」

我彎了彎嘴角,牽動傷口還會痛,我想表情一定很古怪。「…明峰。」

他的笑凝固起來,幾乎是憂傷的望著我…但好像不是在看我。

「羅紗…是誰?」這個問題一丟出來,他的笑變得模糊蕩漾。
「是個勇敢的女人喔。妳非常遙遠的外祖母,是個世上最美麗的女人。」

我畏縮了一下。並不是說我長得很醜,但我很平凡。「…我長得不像她吧。」

「我不是說容貌美麗。」他垂下眼睛,「我認識她的時候,她已經毀了半張臉,少了一隻眼睛。但對我來說,還是最美麗的女人。」他指著胸口,「她的心,堅強而美麗。」

他欲言又止,像是忍耐著很大的痛楚。忍不住伸出左手,摸著他的臉頰。這時候我看見他的左眼,居然是非常深的紅色。深得接近黑,絲絨般的深紅。

「這是她送的禮物。」禁咒師指著左眼,「她過世後,將她的淨眼,送給了我。」
「…你也看得到嗎?」

他點了點頭。

我覺得跟他更親近了一點,雖然認識不久。所以他抱歉的想要內觀我的天賦,想也沒想的答應了。

「妳有殘留的血暈呢。可以聽得很遠?」他端詳著我。
「…沒有好嗎?」我臉色馬上慘白起來,「我以為…我會變成吸血族嗎?」
「不會的,不要擔心。」他溫柔的拍著我,「這比較像是…後遺症。對,一種沒有大礙的後遺症。妳很專注的時候,可以聽得很遠。就這樣而已,別擔心。」

我痊癒的很快,沒幾天我就能下床了。有天深夜,禁咒師跑來找我,問我願不願意擔任輔祭。

「欸?但我沒當過什麼輔祭…而且,要祭什麼?」
「祭天。」他笑著,將我抱起來,搭電梯到頂樓。

一隻非常巨大獰猛的九頭鳥沈靜的看著我們,斜下一隻翅膀。

「我可愛的小鳥兒。」禁咒師莊重的介紹,「她是英俊。英俊,這是林靖。」

很…很雄偉的「小鳥兒」。

那隻九頭鳥用當中一個頭蹭了蹭我,將我叼到背上,禁咒師也爬上來。在月夜裡,非常超現實的,御風飛翔。

我們飛到巴比倫最高的樓頂,俯瞰全城。九頭鳥落地幻化,成了一個滿頭蛇髮的美貌少女,有些羞怯的微笑。

哇賽…

「妳站在這兒,當我的左輔。」他招呼著九頭鳥,「英俊來這兒,當我的右弼。」
「…我該做什麼?」
「祈禱吧。」

祈禱?諸神不應的此時此刻,我該向誰祈禱?「…我只信仰聖光。」

「那就向聖光祈禱吧。」他笑瞇了兩彎眼睛,「有能力的人,什麼都是咒啊…」

他從虛空中取出一根極長的羽毛,虔誠的起舞。

我個人是覺得很怪異啦。是強而有力的咒舞也說不定。但很抱歉…我怎麼看都像猴子亂跳。我自詡語文能力極強,卻聽不懂他唱的歌詞。只能勉強分辨,似乎是印度話。

什麼都都都搭搭搭的。瞥了蛇髮少女一眼,她含著淚光,原本以為她很感動,但抽動的嘴角似乎不是那麼回事。

最後他氣喘吁吁的揮下了那根羽毛。一陣兇猛而乾淨的狂風突然颳過整個都城,污穢的霧氣被掃得乾乾淨淨,隨風而去的還有臨終似的悲鳴,幾棟大樓冒出火花,乒乒乓乓一陣大響,然後復歸沈靜。

「好令人討厭的手法。」禁咒師喃喃抱怨著,「這年代還有人用魘神法…燒了你的草人,看你還能做什麼怪。」

…雖然很像在騙人,但不知道為什麼,我大大的鬆了口氣。那種討厭的、壓抑而陰暗的氣氛,消失了。

「明、明峰,」我鼓起勇氣。若他也不足以信賴,我真的不知道該信賴誰了。或許柏人可以,但我連他是生是死都不知道。「我要默背一本筆記的內容,你可以聽看看嗎?」

他看著我,表情也嚴肅起來。「我在聽。」

我不記得說了多久。只記得從月當中天的時候,說到月亮即將西沈。

他一直很專心的聽,雖然一言不發,但沒有打斷我。我討厭背書,但必要的時候,我可以比誰都背得準確,何況那些是我親筆整理的。

背完整本以後,我喘了口氣,虛弱的下個希望被推翻的結論,「瘟疫可能是人為操控。」

「因為這是島國,要說實驗場,實在滿合適的。」不過他沒多說什麼,沈吟片刻,他皺緊眉,「你有懷疑的名單嗎?」

我立刻就想到部長,但卻沒辦法說出口。因為我沒有證據,若我僅憑直覺和臆測就入人於罪,和那些昏亂的媒體有什麼兩樣?

「…我沒有證據,不想影響你的判斷。」

原本緊皺的眉鬆了開來,禁咒師泛起淺淺的笑,「太好了。我很擔心…正義感強烈的人容易犯了武斷的毛病,然後跋扈、不可一世,錯用。妳這樣很好,很好。」

他為什麼要這麼高興?因為我嗎?

「你會去查看看嗎?」打了個呵欠,累了一個晚上,我的眼皮沈重。
「會,一定會。」他坐在我身邊,讓我靠著他的肩膀。
「那我就放心了。」將這個沈重的重擔交出去,我覺得好輕鬆,強烈的睡意襲來…我睡著了。
「這孩子又睡著了,每次帶她去看電影,不吵也不鬧,從頭睡到尾。」搖晃著,我將臉貼在寬大厚實的背上,半睡半醒。

「誰讓你選文藝片?」輕輕嬌嗔的聲音,是媽媽。
「選槍戰片還不是睡得很香甜?」爸爸將我背高一點,我昏昏的將眼睛閉上,感覺很安心。
「我來吧,你背得也累了。」
「哎唷,別啦。」老爸的聲音有點感傷,「她很快就長大了…等進入討厭的青春期,碰都不給人碰呢。趁現在…趁她還願意給人背,讓我多背一些時候吧…」
「你太寵她了啦。」
「就這麼一個女兒,唯一的心頭肉啊…」

搖晃著,我睜開眼睛。月亮在西方靜靜的撒著光芒,我的臉貼在寬大厚實的背上。

「爸爸?」低低的,我喊出來。

腳步停了下來。寬大厚實的背顫抖。將我背高一點,溫柔的聲音說,「安心睡吧,乖女兒。」

怎麼是明峰的聲音啊?我閉上眼睛,將臉偎進寬大的背。我做了好奇怪的夢,很傷心,也很快樂,讓人想哭,又心裡暖洋洋的夢。

眼前的道路好亮好亮,爸爸背我回家。

醒來時眼角含著淚,卻噙著微笑。

我是個幸福的人呢。摸出枕頭下的全家福,我凝視著叔叔們的臉孔,一個個摸過去。護貝過了,不用怕損壞,我可以摸他們的臉,想念他們。

房門開了,禁咒師走進來。他精神很好,看不出一夜未眠。「…我要走了。」

我必須忍耐,我不能夠哭。「好。」

「我會先去戰地視察,看看有什麼我能做的…」他垂下眼簾,「然後我會回來。」掙扎了一會兒,他開口,「妳要跟在我身邊嗎?」

我驚愕的抬頭,看著他。他帶一個什麼都不會的小孩子做什麼?這是非常累贅的吧?但這一刻,我好開心,我真的好開心好開心。

「…我好高興。」我笑了起來,「但是…對不起。我要留在這兒等柏人回來。柏人是我監護人。他是紅十字會特機二課的…」

他有些寂寞,卻釋然的望著我,「他待妳好嗎?」

「他是會走路的電冰箱,哪知道什麼是待人好。」我發著牢騷,「他總是要我別撒嬌。」安靜了一下,「但他會要我跟上來。他會等我跟上來。」

他點頭,「那就好,我會回來看妳,可以嗎?」

我點頭,拚命點頭。我明明說好要忍耐,不可以哭的。「再見。」

他轉身,看著他寬大的背,我的心好痛。「…爸爸。」

他沒回過頭,但他哭了。像是個少年般,毫不害羞的大哭起來。哭到不能壓抑,哭到回頭抱住我。

我好像懂,又好像不懂。我覺得心裡的一個巨大缺口被狠狠撕開,但也被溫柔的彌補上,卻充滿遺憾。
我們都很遺憾。

最後他走了,而我留下來,繼續等待。
我在等柏人回來。雖然我不肯定,他能不能回來。

_________________
<=看了好想扁下去= =


ds1234
幽冥劍客
Offine男
中級會員
中級會員
G幣 3090
文章: 108
註冊時間: 2008-09-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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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s1234 發表於 2009-05-02 21:42 引言回覆
第九章

紅十字會的眷屬宿舍不在巴比倫裡頭,而在緊臨的對街大樓。雖然說一切免費,但許多人還是喜歡在外置產或租屋,畢竟離工作的地方這麼近,對長期精神緊張的員工來說,不容易放鬆。

越靠近,就越感到奇怪。為什麼那個方向,天空一片火紅?

幾條街外,就已經開不進去,人們在嘶吼、推擠,晃著標語或火把,還有一些血淋淋的「東西」,在火把的光亮下,格外恐怖。
慘了。「…水晶之夜嗎?」


1938年11月9日至10日凌晨,許多猶太商店的窗戶在當晚被打破,破碎的玻璃在月光的照射下有如水晶般的發光,這個事件被稱為水晶之夜。

這次攻擊看起來像是民間自發的,不過事實上卻是由德國政府策劃。在這場事件中,有約1574間猶太教堂(大約是全德國所有的猶太教堂)、超過7000間猶太商店、29間百貨公司等遭到縱火或損毀。

我看到宿舍的方向發出無數火光,聽到玻璃碎裂的聲音。看到人群像是野獸般嘶吼,興奮的尖叫。

一百多年前的悲劇,居然在這裡重演了。

小薏一言不發的下了車,我趕緊追出去。「很危險…」我拉住她,她卻拉住一個倒地的黑影。

是駟貝。他保留一部份妖化的痕跡,全身是血的昏迷著。若不是小薏眼尖,他早就被踩死了。

這種情境…真是要命的熟悉。整個社區的殭屍,似乎無處可躲。

無奈的苦笑一下,我拿下了眼鏡。我既然能在殭屍的手底下存活,沒理由不能熬過暴民的攻擊。必要的時候,我會殺人。

我眼前滿是濃濃淡淡的灰霧,和小薏一起摻起駟貝,我們彎著腰,避開殺氣,暫時在狹小骯髒的小巷找到喘息的地方。

駟貝的傷很深,但不致命。他呼吸和心跳都穩定,只是昏迷而已。最少從我的眼睛看出去,他黝暗的氣只是被束縛,依舊強而有力。

看了他的傷勢,我心情反而沈重。這群暴民中,參雜著能力者,可以制服束縛妖族血緣的能力者。

「駟貝,」我抹去他身上的符水,「你能照顧自己嗎?」

他似乎清醒了一點,終於認出我,點了點頭。

「我要去宿舍,看能幫上什麼忙。你可以嗎?」把他放在這兒我很不安,但是讓我更不安的是宿舍方向的火光。

「可以,我可以。」他沙啞的低語,「要小心。設法進去…」

我站起來,「小薏,妳要去嗎?」這世界已經沒有安全的地方了。

「我要去。」她的聲音還是甜甜的,像是濃濃的麵包香。

握著她的手,「跟我來。」

閃閃躲躲的,我們往宿舍前進,避開有危險和有殺意的人,我們在人潮中泅泳,漸漸靠近了宿舍。

很淒慘的景象。原本眷屬宿舍是棟純白的優美建築,在火焰瓶和染料的肆虐之下,慘不忍睹。大門幾乎半毀,但可能是某種守護咒文還是諸此之類的東西,讓暴民無法侵入。他們在外面叫囂,辱罵,不斷的拿石頭砸玻璃。

巴比倫和宿舍之間的馬路被人潮填滿了,我看到很多死者,可能是出來維持秩序的員工。從來沒有這麼專心的「看」。這團灰霧的人潮中,隱約夾雜著一些能力者的白光。

這大約是紅十字會被壓制的緣故。大半的人都在前線,駐守的人沒想到會遭遇能力者的暗算。

我說過,必要的時候我會殺人。

「跟緊我。」低低的跟小薏說,她點點頭。小心的靠近這些在人群中冷笑的能力者,憑著極大的怒氣和決心,將鋒利的匕首插進他的胸口之下。

他可以殺死妖族或裔,也可以察覺他們的氣息。但是很抱歉,我這雙受咀咒的眼睛,是純粹人類的天賦。我看得到任何人的弱點。

他連叫都來不及叫,張大眼睛看我一眼,抓住我的肩膀,非常痛,真的。痛得我鬆開匕首。但小薏卻用力撞向刀柄,插得更深,那個應該很厲害的能力者居然讓我們兩個弱女子殺了。

「小薏。妳怎麼…」我顫抖著聲音。
「妳一定有理由吧?那個人一定非死不可。」她全身都在顫抖,「我相信妳。」

狂亂的人群沒發現這樁罪行。他們將死掉的能力者踩在腳下,癲狂向前,我只來得及把匕首拔出來,險些被踩倒。

我不記得殺死了五個還六個能力者,可能更多。他們防備紅十字會的人,卻防備不到我們。大部分紅十字會的員工都是裔或特裔,不然也有濃重血緣。這樣的人比較容易學習法術,體能也比較好。

我們?我們血緣淺薄深藏。但最悲哀的就是,他們希冀的那種「純種人類」事實上是不存在的。

這些能力者一死,能夠攻破大門的機率就等於沒有了。我和小薏對望一眼,知道我們存活的機率很低。因為殘存的能力者對我們圍攏過來。他們也察覺同伴慘死了。

「希望…阿默會為我感到驕傲。」她流淚了,卻勇敢的笑。
「我也希望。」希望柏人因我感到驕傲。

我們努力向前擠,終於來到門口。

人潮突然被擠開,三個能力者走上前,他們的周圍,沒人可以站立,退得很遠。原本擁擠的門口突然空出周圍大約十公尺的空地。

「哦呀,這樣嬌嫩的殺人兇手。」正中間那一個嘲笑著,他的胸前棲息著無比黑暗。他應該就是首領吧?

我將小薏推到身後,「比我多殺了幾十倍數量的人,有資格這麼說嗎?」

能力者的首領,笑了。眼中帶著戲弄食物的殘酷眼神。「嘖嘖,小姑娘伶牙俐齒的,讓人好心疼哪…」

我沒看到他動,臉頰到前胸卻一陣火辣辣的灼痛,痛得眼淚快掉出來。但我倔強的將頭一昂,「就這樣?」

「當然不只。」他依舊沒動,竄出無數的鞭子,不斷的打著我和小薏。我將小薏撲倒,用背承受鞭刑。

我不要哭,我絕對不要哭。

我要殺了他。

扣緊手上緊握的「玩具」,這是可以把人炸上天的東西。我要忍耐,我要等。我等他玩膩了,一靠近我,就跟他金石俱焚。

就算我活不成了,我也要拖這些可恨的人一起下地獄。好吧,沒有地獄了,隨便什麼地方都行,只要讓他們再也無法傷害任何人。

我受夠了!

「夠了喔。」殘酷的鞭刑突然停止,我緊握的掌心突然一空。我抬頭,看到一張溫柔的笑臉,「欺負小女孩不太好吧?很糟糕的興趣呢。」

他是誰?害怕恐懼憤怒的情感突然消逝,我很困惑。奇怪,他為什麼…身邊沒有纏著灰霧?每個人身上都有的。沒有修煉的白光,也沒有血緣的黑暗,就是乾乾淨淨的,什麼都沒有。

他將我抱扶起來,端詳著臉孔的傷痕,「哎呀,女孩子的臉蛋怎麼可以留傷痕啊?別哭喔,哥哥等等幫妳治療。」他掏出OK繃,貼在我臉頰上,「先止血吧。」

他到底是誰?

那幾個能力者如臨大敵,首領厲聲問,「來者何人?」

「呃…我是旅行的人,剛好經過而已。」他盤膝坐在地上,平和的看著那幾個能力者,「打架不是好事。大家平心靜氣,聽聽我彈琴如何?」

其他兩個能力者對望一眼,怒喝,「這是什麼地方,需要你…」首領卻止住他們。

「哦呀,彈琴嗎?」首領恢復那種輕鬆不在乎的神態,只是他胸口的黑暗更活躍濃稠,「好啊,彈來聽聽看吧。」

那個旅行者笑了笑,拿下背在背上的包包,捧出很大一把琴。這…不是古箏嗎?

「不要彈。」我顫聲說著,鞭傷很痛,痛得幾乎無法吸氣。「他們不安好心,會趁你彈琴的時候攻擊你。」

「我知道。」他回頭看我,眼神那麼溫柔,溫柔的我好想哭。「放心吧。」

他撥了琴弦。只是一撥弦,整個廣場的燥動和狂熱,像是澆了冰水似的,徹底冷靜下來。

過去沒聽過這樣的曲子,將來應該也聽不到。我像是被溫暖的水包圍了,疼痛平復下去。潺潺流水般玲瑯,清脆的笑語,湛藍的天空,纖細的花瓣,還有…親愛的人臉上的笑容。

悠揚婉約,潺潺然、絮絮然,生命中最美好的片段,爸爸,媽媽…我們共同工作的早餐店,繚繞的奶茶香;柏人那一絲幾乎看不到的微笑;放在我胸口的,特機二課全家福。

我好想哭,我好想大哭。像是溫柔的薰風吹拂過我內心深痛的傷楚,一遍遍的告訴我,不要緊,妳是被原諒的。

像是所有人共同的一根心弦被撥動,一切都還來得及,一切,都不會太遲。不要害怕,無須恐懼。

我大哭起來,跟廣場的暴民一樣無法克制的大哭,小薏抱著我,哭得幾乎斷氣。那三個不可一世的能力者,趴在地上,不斷顫抖,像是被抽去脊椎,再也爬不起來。

「饒、饒命啊…」他們眼淚鼻涕糊了滿臉,「請饒恕我們,禁咒師…」

這末世,只有一個禁咒師。是他在末世重建紅十字會的秩序,是他整理混亂的力流,穩定地維。

「…我叫林靖。」滿臉依舊是淚,我愣愣的對他說。
「嗨。」他溫柔的看著我,「我叫宋明峰。」

在黑暗來襲之前,我跌進他的懷裡,暈了過去。

琴聲依舊在耳邊繚繞不絕,閉著的眼睛一直無法停止流淚。昏昏沈沈中,一隻溫暖的手不斷的幫我拭淚,探著我的額頭。

漸漸的,我醒過來。只是過度的疲乏和疼痛讓我睜不開眼睛。

「…真狠,這樣對待小女生。」禁咒師的聲音在我身邊響著,「萬一留疤怎麼辦哪?女孩子都很愛美呢…」

其實有疤也沒差啦。這種時代…能四肢健全,有條命在,已經是奢求了,多條無傷大雅的疤又怎樣?但他那種疼惜悲憫的語氣,讓我又湧出淚。

「我說啊,明峰,你怎麼來了?」另一個陌生的聲音響起,低低的,非常渾厚。
「大師傅,我才想問你怎麼來了。」禁咒師笑起來,「好久不見了,你看起來很不錯啊。」

大師傅?建造巴比倫的大師傅?

「不來成嗎?你看搞成什麼樣子…」大師傅咕噥著,「我們在喜馬拉雅追蹤病源,消息不通,等知道列姑射亂起來了,拚命趕回來還幾乎來不及。喂喂,你啊,你不是在巡邏修補地維?怎麼千山萬水的跑回來?我們可以的啦,你不用擔心…」大師傅突然停住,好一會兒才開口,「她是…她難道是…你是為了她回來?」

「哎唷,不是啦,大師傅。」禁咒師突然扭捏起來,他們說話的聲音越來越遠,「她不是…不算是。」

睜開眼睛,只看到他們的背影,門關了起來,我也看不到了。

這病房中只有三個人。那個「她」,就是我囉?

我很好奇,但是全身痛得要命,動都不能動。我閉上眼睛,想要聽清楚一點…

「…林靖不是啦。她不是羅紗的轉世,但也不能說一點關係也沒有。」禁咒師的聲音帶著一點點高興,卻好像有點難過,「她是羅紗在人世時,留下的一點血脈。」

羅紗?那是誰?

「啊。」大師傅應了一聲,「羅紗的孩子?」
「女兒。羅紗一直以為她死產…其實是大夫人要產婆弄死這個孩子。古代的大家庭總有這類悲劇…產婆實在下不了手,將女嬰祕密送人養了。羅紗入了冥界,轉生為魔,一直到魂飛魄散,也不知道這件事情。」他頓了一下,聲音很輕,像是耳語,「她不知道,我也到最近才知道。」

「…明峰,你太自尋煩惱。」
「也不算自尋煩惱啦,只是偶然。你知道我一直在地維所在的地方旅行,設法彌補漏洞。構成地維的眾生非生非死,往往可以聽到很多故事。偶然的聽到羅紗的故事,我真的按耐不住…」

「你去找那個發瘋的小說家?」
「…嗯,對。我去找姚夜書,拜託他告訴我,『後來呢?』。經過這麼多代,羅紗的孩子應該開枝散葉,沒想到居然只剩下這最後一點血脈。」他笑了起來,卻讓人更哀傷,「我沒辦法啊…我沒辦法不來看看。活得太久也是麻煩哪…」

好一會兒,大師傅才搭腔,「是啊,活得太久也是麻煩。熟悉的人、親密的人不斷流逝,我們就這樣孤零零的被留下來…」

「但他們在欸,他們一直都在。」禁咒師嘿嘿的笑,「我看到林靖的眼睛就知道,她是羅紗的女兒。她們都有相同漂亮的眼睛,不肯服輸的脾氣啊。」他舒出一口很長的氣,「看到她,我就覺得一切都是應該的。忍耐長生的寂寞太值得了。難怪麒麟要把我揍得爬不起來,不讓我去結地維。她是希望我看顧這些孩子吧…」

「你還在找麒麟啊?」
「對啊。巡邏地維的時候沒有看到她。她說不定還活著。」
「地維範圍那麼大,你巡邏的範圍才多少?放棄吧。」
「不要。」
「喂,你幹嘛跟麒麟一樣任性啊?」
「她只是失蹤嘛。姚夜書也說,他還讀不到麒麟的結局。」
「那個神經病瘋瘋癲癲,他說的你也信喔?」
「不說這個了。」禁咒師笑起來,「走吧,好久沒回來了,我們去幻影咖啡廳。不知道上邪煮咖啡有沒有進步?以前狐影的點心可以殺人,但是上邪的咖啡足以使人胃穿孔。」
「嘿嘿嘿,真的好久沒看到他了。他的鬼老婆投胎了沒啊?」
「翡翠哪肯走啦。修煉的有夠差勁。這次回來我特別帶了定魂香,上邪在災變時耗掉了所有神通,有了這個翡翠要凝形比較簡單…」

越走越遠,聽不見了。坦白講,完全聽不懂。但我覺得好難過,好難過。我以為我早就把眼淚流乾了,沒想到還流得出來。

但盡情大哭後,我睡熟了。心滿意足的,睡熟了。

在我昏睡發燒的這段時間,都城的暴動平息了。一方面是紅十字會的主要軍隊進駐,另一方面是禁咒師在各大媒體聯播了一次爆笑的演說與精彩的演奏。

聽說他上電視非常緊張,不但弄掉了麥克風,還打翻了水杯,演講稿整個溼淋淋的,搶救不及,一點大師風範都沒有。

沒了演講稿,他傻笑了半天,東拉西扯的,講了很多旅行發生的糗事和卡漫的精彩對白,許多人在笑倒之餘,非常懷疑他是不是冒牌貨。

但是他開始彈琴的時候,就沒人有疑問了。

他的琴聲安撫了整城的暴戾之氣,無數人在電視之前激動的鼓掌。

小薏拿報紙給我看,又說又笑的,卻一臉幸福感和篤定。高燒似的媒體瘟疫,應該過去了吧?

當然,禁咒師不是神明,也不是他到來就可以讓戰爭結束。都城還是有零星衝突,但他笑笑的接受採訪,笑笑的到處視察,甚至還能來看我。

他很溫和,但有種巨大的存在感。

「嗨,林靖,妳覺得怎麼樣?」病房裡只有我和他,我覺得安適、舒服,無所畏懼。
「我很好,謝謝你,禁咒師。」我小小聲的說。
「啊,叫我明峰啦。年紀越大越沒人叫名字,很寂寞啊。叫我哥哥也行喔。」

我彎了彎嘴角,牽動傷口還會痛,我想表情一定很古怪。「…明峰。」

他的笑凝固起來,幾乎是憂傷的望著我…但好像不是在看我。

「羅紗…是誰?」這個問題一丟出來,他的笑變得模糊蕩漾。
「是個勇敢的女人喔。妳非常遙遠的外祖母,是個世上最美麗的女人。」

我畏縮了一下。並不是說我長得很醜,但我很平凡。「…我長得不像她吧。」

「我不是說容貌美麗。」他垂下眼睛,「我認識她的時候,她已經毀了半張臉,少了一隻眼睛。但對我來說,還是最美麗的女人。」他指著胸口,「她的心,堅強而美麗。」

他欲言又止,像是忍耐著很大的痛楚。忍不住伸出左手,摸著他的臉頰。這時候我看見他的左眼,居然是非常深的紅色。深得接近黑,絲絨般的深紅。

「這是她送的禮物。」禁咒師指著左眼,「她過世後,將她的淨眼,送給了我。」
「…你也看得到嗎?」

他點了點頭。

我覺得跟他更親近了一點,雖然認識不久。所以他抱歉的想要內觀我的天賦,想也沒想的答應了。

「妳有殘留的血暈呢。可以聽得很遠?」他端詳著我。
「…沒有好嗎?」我臉色馬上慘白起來,「我以為…我會變成吸血族嗎?」
「不會的,不要擔心。」他溫柔的拍著我,「這比較像是…後遺症。對,一種沒有大礙的後遺症。妳很專注的時候,可以聽得很遠。就這樣而已,別擔心。」

我痊癒的很快,沒幾天我就能下床了。有天深夜,禁咒師跑來找我,問我願不願意擔任輔祭。

「欸?但我沒當過什麼輔祭…而且,要祭什麼?」
「祭天。」他笑著,將我抱起來,搭電梯到頂樓。

一隻非常巨大獰猛的九頭鳥沈靜的看著我們,斜下一隻翅膀。

「我可愛的小鳥兒。」禁咒師莊重的介紹,「她是英俊。英俊,這是林靖。」

很…很雄偉的「小鳥兒」。

那隻九頭鳥用當中一個頭蹭了蹭我,將我叼到背上,禁咒師也爬上來。在月夜裡,非常超現實的,御風飛翔。

我們飛到巴比倫最高的樓頂,俯瞰全城。九頭鳥落地幻化,成了一個滿頭蛇髮的美貌少女,有些羞怯的微笑。

哇賽…

「妳站在這兒,當我的左輔。」他招呼著九頭鳥,「英俊來這兒,當我的右弼。」
「…我該做什麼?」
「祈禱吧。」

祈禱?諸神不應的此時此刻,我該向誰祈禱?「…我只信仰聖光。」

「那就向聖光祈禱吧。」他笑瞇了兩彎眼睛,「有能力的人,什麼都是咒啊…」

他從虛空中取出一根極長的羽毛,虔誠的起舞。

我個人是覺得很怪異啦。是強而有力的咒舞也說不定。但很抱歉…我怎麼看都像猴子亂跳。我自詡語文能力極強,卻聽不懂他唱的歌詞。只能勉強分辨,似乎是印度話。

什麼都都都搭搭搭的。瞥了蛇髮少女一眼,她含著淚光,原本以為她很感動,但抽動的嘴角似乎不是那麼回事。

最後他氣喘吁吁的揮下了那根羽毛。一陣兇猛而乾淨的狂風突然颳過整個都城,污穢的霧氣被掃得乾乾淨淨,隨風而去的還有臨終似的悲鳴,幾棟大樓冒出火花,乒乒乓乓一陣大響,然後復歸沈靜。

「好令人討厭的手法。」禁咒師喃喃抱怨著,「這年代還有人用魘神法…燒了你的草人,看你還能做什麼怪。」

…雖然很像在騙人,但不知道為什麼,我大大的鬆了口氣。那種討厭的、壓抑而陰暗的氣氛,消失了。

「明、明峰,」我鼓起勇氣。若他也不足以信賴,我真的不知道該信賴誰了。或許柏人可以,但我連他是生是死都不知道。「我要默背一本筆記的內容,你可以聽看看嗎?」

他看著我,表情也嚴肅起來。「我在聽。」

我不記得說了多久。只記得從月當中天的時候,說到月亮即將西沈。

他一直很專心的聽,雖然一言不發,但沒有打斷我。我討厭背書,但必要的時候,我可以比誰都背得準確,何況那些是我親筆整理的。

背完整本以後,我喘了口氣,虛弱的下個希望被推翻的結論,「瘟疫可能是人為操控。」

「因為這是島國,要說實驗場,實在滿合適的。」不過他沒多說什麼,沈吟片刻,他皺緊眉,「你有懷疑的名單嗎?」

我立刻就想到部長,但卻沒辦法說出口。因為我沒有證據,若我僅憑直覺和臆測就入人於罪,和那些昏亂的媒體有什麼兩樣?

「…我沒有證據,不想影響你的判斷。」

原本緊皺的眉鬆了開來,禁咒師泛起淺淺的笑,「太好了。我很擔心…正義感強烈的人容易犯了武斷的毛病,然後跋扈、不可一世,錯用。妳這樣很好,很好。」

他為什麼要這麼高興?因為我嗎?

「你會去查看看嗎?」打了個呵欠,累了一個晚上,我的眼皮沈重。
「會,一定會。」他坐在我身邊,讓我靠著他的肩膀。
「那我就放心了。」將這個沈重的重擔交出去,我覺得好輕鬆,強烈的睡意襲來…我睡著了。
「這孩子又睡著了,每次帶她去看電影,不吵也不鬧,從頭睡到尾。」搖晃著,我將臉貼在寬大厚實的背上,半睡半醒。

「誰讓你選文藝片?」輕輕嬌嗔的聲音,是媽媽。
「選槍戰片還不是睡得很香甜?」爸爸將我背高一點,我昏昏的將眼睛閉上,感覺很安心。
「我來吧,你背得也累了。」
「哎唷,別啦。」老爸的聲音有點感傷,「她很快就長大了…等進入討厭的青春期,碰都不給人碰呢。趁現在…趁她還願意給人背,讓我多背一些時候吧…」
「你太寵她了啦。」
「就這麼一個女兒,唯一的心頭肉啊…」

搖晃著,我睜開眼睛。月亮在西方靜靜的撒著光芒,我的臉貼在寬大厚實的背上。

「爸爸?」低低的,我喊出來。

腳步停了下來。寬大厚實的背顫抖。將我背高一點,溫柔的聲音說,「安心睡吧,乖女兒。」

怎麼是明峰的聲音啊?我閉上眼睛,將臉偎進寬大的背。我做了好奇怪的夢,很傷心,也很快樂,讓人想哭,又心裡暖洋洋的夢。

眼前的道路好亮好亮,爸爸背我回家。

醒來時眼角含著淚,卻噙著微笑。

我是個幸福的人呢。摸出枕頭下的全家福,我凝視著叔叔們的臉孔,一個個摸過去。護貝過了,不用怕損壞,我可以摸他們的臉,想念他們。

房門開了,禁咒師走進來。他精神很好,看不出一夜未眠。「…我要走了。」

我必須忍耐,我不能夠哭。「好。」

「我會先去戰地視察,看看有什麼我能做的…」他垂下眼簾,「然後我會回來。」掙扎了一會兒,他開口,「妳要跟在我身邊嗎?」

我驚愕的抬頭,看著他。他帶一個什麼都不會的小孩子做什麼?這是非常累贅的吧?但這一刻,我好開心,我真的好開心好開心。

「…我好高興。」我笑了起來,「但是…對不起。我要留在這兒等柏人回來。柏人是我監護人。他是紅十字會特機二課的…」

他有些寂寞,卻釋然的望著我,「他待妳好嗎?」

「他是會走路的電冰箱,哪知道什麼是待人好。」我發著牢騷,「他總是要我別撒嬌。」安靜了一下,「但他會要我跟上來。他會等我跟上來。」

他點頭,「那就好,我會回來看妳,可以嗎?」

我點頭,拚命點頭。我明明說好要忍耐,不可以哭的。「再見。」

他轉身,看著他寬大的背,我的心好痛。「…爸爸。」

他沒回過頭,但他哭了。像是個少年般,毫不害羞的大哭起來。哭到不能壓抑,哭到回頭抱住我。

我好像懂,又好像不懂。我覺得心裡的一個巨大缺口被狠狠撕開,但也被溫柔的彌補上,卻充滿遺憾。
我們都很遺憾。

最後他走了,而我留下來,繼續等待。
我在等柏人回來。雖然我不肯定,他能不能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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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s1234 發表於 2009-05-02 21:43 引言回覆
第十章

柏人的家並沒有被燒掉,不知道他安了什麼東西,只有外牆燻黑。當然玻璃是被打破得一塊都不剩,什麼東西都打壞了,連書都被扔到庭院燒個精光。

這些愚蠢無知的暴民。

但比起別人的損失,我已經很幸運了。這場暴動死傷數字一直沒辦法確定,保守估計,起碼有兩萬人死於踩踏、虐殺和火災,十幾萬人輕重傷。人類和異族的關係,創史上最低冰點。




媒體事不關己的報導,但隨著幾個媒體人的離奇死亡,的確安靜許多,不再那麼興風作浪。

茫然的暴民大難不死,回家當安分守己的良民。回去發現半毀的家園,一面咒罵一面修復,卻沒有意識到自己也是暴民的一份子。

真是場可笑愚昧的戰爭。

漸漸的,穩定下來。小薏因為保了火險,所以房屋有了重建基金,她堅持在原址蓋新的麵包店,又去銀行貸款,背了一大筆債,還是把麵包店開了。

學校寄來復學通知,我一把撕成兩半,扔進垃圾桶。再上那個鬼學校我就是白癡。我直接申請大學,已經有兩家大學請我去面試了,我何必跟那群笨蛋一起上什麼鳥高中。

戰爭還在延續,而我滿十六歲了。我每天都在等。戰地資源短缺,訊息不通。偶爾,非常偶爾,我們可以接到他們偷寄的e-mail。因為是疫區,我們可以寄東西寄信過去,他們卻不能寄任何東西過來,只有不會感染任何病毒的e-mail。

柏人寄來的信還是超短。「發光的問妳好。」「妳還活著?」「檸檬巧克力很噁心。」每次看信我都懷疑幹嘛等他回來。也不看人家阿默寫的信多長,你寫這什麼東西?

但我還在等。

他們很少傳訊息回來,因為是機密。但是需求的資料還是會告訴我一些什麼。部長沒有去前線,鎮守在紅十字會,偶爾還會來課裡走走。

「坦白說,」有回他叫住我,「我不喜歡妳來。」

全身緊繃,我準備戰鬥。

「平凡才是最好的生活。不要追求所謂的刺激。」他看起來蒼老許多,「為什麼不珍惜平凡的幸福,走入危險是為什麼?」

我慢慢放鬆下來。原來只是因為這樣?

「我不是追求危險。而是有些事情,總是要有人去做。」

他深深的看我一眼,含笑的走了,以後沒再干涉我出入。

但我卻發了一身冷汗。幸好…幸好。我沒過早的判了他的罪,用我自以為是的判斷。幸好我沒犯下那樣的錯誤。

我每天花更多時間向聖光祈禱。但願我沒被仇恨蒙蔽,但願我還相信希望與良善。

戰爭持續下去,我十七歲了。

陸續有叔叔回來…以一罐骨灰罈的方式。有家人的會哭泣的帶回去安葬,沒有家人的,就是我的工作。
我是他們的女兒,當然就該行哀禮。沒問題,我可以的。是我對著他們的遺骨祈禱,對他們誦讀聖光的教誨,哪怕那有多可笑,是我抱著他們的遺骨入塔,是我對著他們的牌位灑淚。

全家福的人一個個的消去,最後只剩下聖、柏人、阿默。連豢龍氏的孟奇都喪生了。我抱著他的骨灰罈,面對他心愛的寵物們,不知道怎麼對他們說明。有的當天就死了,有的逃走了,有的陷入長長的冬眠,誰也無法承受。

我也快要不能承受了。

***

就在我快滿十八歲的某個晚上,我突然驚醒。

明峰說過,我有血暈的後遺症,可以聽到很遠的聲音。但我發現,必須提到我的名字我才能夠找到定錨,不然怎樣都聽不見。

我聽到了。我聽到柏人喊我的名字。

「柏人?」我在空無一人的房間大吼,「柏人!!」
「…林靖。」他咳了幾聲,「當初一槍打死妳就好了。現在得丟妳一個孤苦無依,真是不負責任…」

為什麼沒有聲音了?為什麼?

「…站起來,柏人。」我咬牙切齒的瞪著虛空,「現在,站起來!」

我的手在發抖,我全身都在發抖。我努力的聽,希望再聽到什麼。

「…林靖?」他虛弱的聲音充滿困惑。
「撒什麼嬌?站起來,跟上來!」我抓狂的大吼,「別撒嬌,跟上來,跟上來!你答應我一定要回來不是嗎?我還沒滿二十,你不可以不負責任!」

「嘿…嘿嘿嘿…」這王八蛋居然在笑,「人、人的一生中,真的不能犯下太多錯誤…」

我痛罵了一整夜,罵到喉嚨都啞了。

「好、好了,不要罵了。」他咳了好幾聲,「我把他們一起扛回基地了。能夠托付的人都快死了,搞什麼…我、我要吃花生豬腳…等我回去…」

聲音沒了。

我坐在客廳,看著漸漸發白的天空,哭了又哭,哭了又哭。混帳王八蛋,會走路的電冰箱,死冰山!只想著吃…打那麼多年的仗,沒問一句好,只記得你的花生豬腳,你這頭豬!

你搞不好連我長什麼樣子都忘記了,都…忘記了。

但我知道,柏人會回家來。我也知道,戰爭終於結束了。

因為那些雜碎刺客倒是滿開心的跑回來熱身,我也當作練拳頭打發了,還用孟奇教我的方法養了幾隻起來。

一郎興奮的告訴我柏人的英勇事蹟。

他說,他們三人小組遇伏,看起來都要等死了。結果胃差點被打爛的柏人,居然扛起昏迷的聖和斷腿的阿默,步行好幾十里路,回到基地。

「我知道,這我早就知道了。」我握緊拳頭。胃都打爛了還點什麼菜?!

男人在外面打什麼仗,我們不知道。我們這些女人和小孩,就只能在家裡焦急的等待。一天一天,焦急的等待。

一個月後,柏人走入客廳。

我知道他的歸期,但我不肯去接他。因為我有更重要的事情。

「喂,我回來了。」他滿臉鬍渣,飄著淡淡的消毒藥水,亂七八糟的頭髮,背微微痀僂。
「…我叫什麼名字?」我冷冷的瞪著他。他走的時候,我只到他的腋下,現在我已經到他下巴高了。
「林靖。」
「…花生豬腳在桌上。」
「哦。」他沒說什麼,微跛的走向餐桌。

我再也無法忍耐了,一頭撞向他的懷裡,他慘叫一聲,「我的胃啊~」

緊緊抱住他,說什麼也不要放開。是他活該啦,他一槍打死我,什麼事都沒有。沒有打死,就是他欠我欠我的。我不要放開,我不要。就算我超過二十了,他還是我的監護人,他要當我一輩子的監護人。

我就是不要放開。

緊繃著身體,他說,「…我可以吃飯嗎?」

「住口!」我埋在他胸口低吼。

他的身體放鬆下來,遲疑的把手放在我背上。「人的一生中,重大的錯誤,一次就夠了。」

「閉嘴!」我埋得更深一點,不讓他看到我哭花的臉。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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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s1234 發表於 2009-05-02 21:49 引言回覆
契子
被文字鎖鏈的墮天使



聖正在打磨眼鏡。

自從劫後歸來,他的金髮滲入了不少白銀,臉上也增添了幾條皺紋。但他是聖,是充滿光的男人,特機二課的隱領袖。即使特機二課戰死大半,他還是重新召募了新的組員,即使這些裔或特裔比之前陣亡的同袍更會惹麻煩。

他還是沈默的撐起幾乎毀滅的特機二課,依舊在第一線戮力於消滅所有的危險。

但他最喜歡的時光,還是這樣靜靜的打磨鏡片,為他倖存的夥伴和親愛的小朋友。

他們一定要搞到這麼華麗嗎?聖無奈的搖頭苦笑。林靖如她所願,考上了紅十字會列姑射島分部附屬大學的社工系,以優異的成績畢業,卻沒如她所願的成為社工,反而被外調的柏人拎去了東南亞。



結果這兩個傢伙就開始「華麗」的清理東南亞的疫區,還跟勢力日興的無蟲教對幹起來了…

東南亞諸政府的抱怨和他們的悔過書都會送份副本給他,他也不是沒有去信「關切」過。但這兩個麻煩精只會回信說鏡片又弄破了,請他寄個一打過去。

「特機二課不是眼鏡行,我也不是驗光師傅。」他沒好氣的回e-mail,卻還是乖乖的寄上他們所需的數量。

能怎麼辦呢?柏人和林靖,是他僅存於世的親人之一,儘管沒有血緣。但活了這麼長久的時間,他早就知道,血緣並不是構成親人或家人的唯一條件。

在幫他們打磨鏡片時,是他少數能夠享受靜謐的時刻。他生活的太匆忙,需要管看的地方太多。

「聖!」所以駟貝興奮的衝進來時,他連頭都不想抬。
「交給阿默。」他端詳著鏡片的弧度,並且用聖光烘彎一點,「我說過,我要休息兩天。我已經三個月沒有休假了…」

「但你一定要看看這個!這真的…」駟貝急著說,卻被聖打斷。
「交給阿默。他一定能把你的問題消滅的乾乾淨淨。」自從阿默結了婚又生了個小男孩以後,簡直成了保護世界和平的超人,只要危急列姑射島一丁點的敵人,都成了肉屑。

雖然平時會覺得他小題大作啦,但在休假的時候,他真的非常感激阿默消滅問題的迅速確實。

駟貝還要爭,一郎卻攔住他,慢條斯理的坐在聖面前。「海盜問題真的太嚴重了。」

聖瞟了他一眼,「沒錯。因為航運困難和各國海軍預算的不足,海盜問題的確非常猖獗。」

災變之後,損失了一成的土地和人口,文明因此停滯不前。各國在紅十字會的協助下只能盡力救災,國防預算也因此一再刪減。諸國都同意,在劫後餘生的此時此刻,盡力生存才是最重大的目標,不是戰爭。

此外,即使地維已經在重大犧牲後保住了,但新地維如此脆弱,產生了不少力場混亂的漩渦或風暴,使得航海的危險性大大增加,甚至在陸地被抑制的病毒零還隱在廣闊的海洋上虎視眈眈,除了風暴和漩渦,突如其來的新瘟疫也可能奪走全船的生命。

即使防疫和航海技術日益高超,還是讓航運成了高風險卻高利潤的事業。往往過了一重海洋,就可以獲得數十甚至數百的暴利,畢竟再怎麼艱困的末世,還是永遠有需要國際貿易的企業和國家機器,而殘存的空運滿足不了這麼許多的需求。

然而,海防的脆弱和暴利的航運卻引來另一群不法之徒的垂涎。原本在二十世紀就已絕跡的海盜,再度興起,專以掠奪商船為能事,並且轉運給走私商。這嚴重打擊了企業的研發和成本,間接造成文明的停滯,各國政府不得不把精力放在海盜身上。

這些敢在兇險海域稱王稱霸的海盜,自然有他們的一套,往往有利害的裔或特裔為之效勞,這也是為什麼紅十字會往往會介入追緝海盜的行列。

「昨天位於澎湖的走私港被掃蕩了。」一郎閒閒的說。

聖聳肩,「頂多就抓到一些婦孺和病患。」海盜和走私犯都很聰明,不會在陸地停留太久,除非是重病或下葬。再怎麼掃蕩也只是抓到幾個妓女和病人…或者是幾具準備下葬的屍體。

一郎點點頭,「是沒錯。喂,聖,記得我們承辦過一件幽靈船的案件嗎?」

他微皺眉,望著一郎。他當然記得。那是艘被瘟疫吞噬殆盡的油輪,全船完全沒有活口。讓人大惑不解的不是全船都成了殭屍,而是這些殭屍都死透了。

這還不是最奇怪的,更詭異的是,這艘油輪載運的原油,一滴也不剩。

這些海盜是用了什麼方法殺死全船的殭屍,然後又盜走原油卻安然無恙的撤退?

這不是第一件,但也不是最後一件。這系列的幽靈船盜案,讓橫行亞洲的「翼民團」海盜聲名大譟,有些國家政府還因此私自與他們簽訂和約,就只求出入平安。

翼民團即使名聲這麼浩大,勢如中天,卻非常的低調行事,外人對他們幾乎不瞭解。只知道他們的海盜船在船首裝飾了巨大的女子像,雙耳有翼,據說他們崇拜墮天使。

在沒有信仰的末世,這是很奇怪的事情。

一郎仔細看著聖的表情,滿意的笑了笑。「哦,這本來是尋常的軍事行動。阻嚇的的作用大於掃蕩…但卻意外的得到更龐大的收穫。這大概就是無心插柳柳成陰吧?」

「…你們抓到什麼?」聖停下了手底的動作。

一郎卻沒有正面回答,「翼民團開出非常優渥的條件,要買回我們的『收穫』。當然,我方拒絕了。現在翼民團正在加碼,並且宣稱不惜一戰。」

聖猛然抬頭,「…你們抓到墮天使了?」

上鉤了。一郎對駟貝擠擠眼。然後正色,「聖,這需要你親自鑑定。你願意來看看嗎?哦,我忘了,你還在休假,當作我沒說好了…只是該讓你知道一聲。」

聖狠狠地瞪他一眼,「…去他的休假。人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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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s1234 發表於 2009-05-02 21:49 引言回覆
第一章
懷璧

聖到沒有想到,一郎說抓到墮天使,卻是抓到乘載著墮天使的船,還將整艘船弄回列姑射島的總部。

他匆匆的和搜查一課的課長周陶點了點頭,周陶之前在特機二課待過一陣子。「作什麼搞得這麼華麗?」

周陶咧嘴一笑,「我們的美人兒非常嬌貴,嬌貴到不能隨便請出來。」他四下張望,興奮的將他的老長官拉到一旁,「趁大頭還沒趕回來…嘖嘖,這可是本世紀最有趣的事兒!」

…周陶是霧妖的特裔,擅長操雲弄霧,不知道是血緣還是天賦,也格外的喜歡混亂和渾沌。他是個能幹的幹員,也是個勇往直前的課長,但比這些都出名的,是他惹禍的本事。

他嘴裡的「有趣」程度,往往和災禍的大小成正比。

「…我聽說你在公海上逮捕了這艘船。」聖沒好氣的跟他走。
「因為他們試圖攻擊紅十字會的巡邏艇。」周陶摸了摸鼻子。
「他們沒事為什麼要在公海上攻擊你們?你沒有搜捕令就登船搜索?」聖的頭整個痛了起來?
「搜索可是在他們攻擊之後喔!」周陶搖著手指,「一切都是合法的。」

就他對這個舊部屬的瞭解,絕對沒有這麼簡單。「…你操雲霧讓他們以為你們強制登船了對不?」

周陶含糊了一會兒,「沒那回事兒。大海裡容易出現幻覺,他們自格兒出現幻覺,關我什麼事情?他們無端攻擊我們是事實!我們只是加以反擊,然後登船察看而已。」

最好是這樣啦!聖撫著額頭,匆匆看了報告,有些發暈。這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傢伙,惹到一隻國際的大走私商,光他的律師群一人吐一口口水,就可以淹死周陶。

「…到底是怎麼回事?」他決定把那群食人律師的問題擺一邊。
「簡單說就是,某國出了一個驚人的價格,想要購買海盜的女神。」他指了指監視器,「這個可怕的價格動搖了某個海盜的忠誠,偷偷將女神連人帶船的賣給中間人。他們正在公海交易的時候,剛好我們巡邏艇經過…」
「等等,」聖翻著資料,「這不是巡邏艇的航線吧?…你是不是要把巡邏船當私家船,開去釣魚了?!」

周陶將臉轉到一邊,「…小細節就不要研究了。」

聖正要開罵,監視器的畫面卻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他看到了「墮天使」。

原本以為墮天使就像翼民團海盜船上的巨大女子像,但他沒想到會看到一隻複雜的特裔。

她耳上巨大的「翼」,事實上是類似飛魚的鰭。有著翠綠的長髮,半披在臉上。還沒有抬頭時,聖以為看到人魚。因為她蜿蜒著佈滿鱗片,像是海蛇般的下半身。

但她抬頭的瞬間,卻讓他凜然。

那是一張可怕的臉。即使是聖這樣看過無數特裔化身的人,也不得不發冷。她有著暴突如深海魚的眼珠,和咧到耳邊的血盆大口,森然的長了好幾排利刃般的鯊魚牙齒,讓她的嘴幾乎闔不起來。鼻子只是平坦臉孔的兩個洞。

「我們的美人兒很特別,對吧?」周陶拍了拍監視器,「她現在的模樣好多了,幾個鐘頭前更猙獰。」

她安靜的蜷伏在半乾的透明水槽裡,裡頭的「水」非常緩慢的排出來。

「什麼意思?」聖問。

周陶聳聳肩,「她的寢宮有些兒麻煩。」他敲了敲螢幕上的「水」,「這是培養皿。裡面擁有濃度非常高的病毒零。你知道這玩意兒非常麻煩,要很複雜的方式才能夠銷毀…我們也不知道是什麼原因,但這東西排出來以後,美人兒就慢慢好看起來。」

一隻生活在高濃度病毒零的特裔?!聖搶過資料和照片,火速的看了一遍。「…她沒有變成殭屍。」

「也不是吸血鬼。」周陶興致盎然的看著螢幕,「果然是值得花大錢的寶貝兒啊…」

聖看了她剛被捕獲,猙獰不成人形的照片,又抬頭看了看螢幕。隨著病毒零漸漸排出,她的確越來越接近人類。

「…這是返祖現象。」他心情有些沈重。「以前我遇過這類的患者。因為抵抗病毒零的侵蝕,身體自然返回最強悍的姿態,所以會妖化…」

但那些特裔即使如此掙扎還是變成殭屍或者死亡。但這位「墮天使」,卻返祖到足以抵禦高濃度的病毒零,存活得好好的。

翼民團海盜可以平安無事的掠奪幽靈船,她必定是個重大關鍵。

但她還是個活生生的人,一個特裔,和他相同,有著異族血緣的人類。她落到任何一個勢力方都會成為實驗動物、一個物品。

他湧起一種極度不舒服的感覺,或許可以稱之為兔死狐悲。

「給政府的報告寫了沒?」他問周陶。

周陶露出極度嫌惡的表情,「就不能讓我逃避現實一下?我是偵查課長欸!他們從來不想讓我好好破案,只想用那堆檔案將我壓死,媽的,我又不是…」

「我幫你寫。」聖打斷他,「資料給我,我幫你寫。」

他嘴巴張得大大的,欣喜若狂的撲上來抱住聖,「老長官!我就知道你是愛我的~萬歲~」

他抱得這麼緊,聖甚至必須用光術將他燙個半焦才能讓他放手。

「…資料通通給我,別逼我的劍出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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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s1234 發表於 2009-05-02 21:51 引言回覆
第二章
***

這份報告寫得盡善盡美,讓周陶覺得再多電幾下也值得。但有一點,他很不解。

「…老長官,你這份報告非常避重就輕。」他研究似的看著聖。

聖聳聳肩,「你也可以別交上去。」

周陶搔搔頭,他知道聖冷靜沈著,更是寫公文的第一把高手。同樣的事實透過不同的筆觸,往往可以導向完全相反的結果。

這份充滿不確定的報告書,應該會讓墮天使送入紅十字會繼續觀察,卻因為太多危險因素而不至於貿然解剖。

「…老長官,你想救她?」周陶問。


聖轉開頭,「哪有可能?我只是覺得她身上太多不解的謎,國家機器不介入比較好,交給紅十字會理想多了。」

周陶懷疑的看他一眼,但還是把報告交了上去。

最後開了幾次會,政府雖然極度不甘願,但又顧慮各國的蠢蠢欲動,還是勉強同意紅十字會留置墮天使,卻要求必須分享研究結果。

這個發展讓聖暗暗鬆了口氣。最少這個特裔不會落到國家機器的手底,成為實驗動物之一。雖然在紅十字會她也未必舒適,最少能保持最低限度的尊嚴,最少,他還看得到。

他申請參與墮天使研究計畫,這在他繁忙的工作上來講可說是雪上加霜。但他沒有怨言。在跟病毒零的搏鬥中,他失去了太多病人,這個病毒零肆虐下的倖存者,說不定是終止這種不幸宿命的樞紐。

當病毒零完全排出和消滅後,依舊留置在船上觀察的墮天使完全恢復了人類的模樣。她的年紀曖昧的介於二十幾和四十幾中間,並不是美人。但她就算陷入茫然和困惑的空白中,濃黑眉毛下的大眼睛依舊炯炯有神。

她抬頭,望著透明甲板上將圓未圓的月。頭一回,他看到墮天使露出其他神情…愴然而淚流。

真巧,農曆九月十三。正是日本古習俗的賞月夜。

聖注視著監視器,湊近麥克風,「十三夜。」

原本完全沒有反應的墮天使猛然回望。表情充滿驚愕與深刻的懷念。

她懂華文。雖然照骨架和膚色,早就推斷她是亞洲人,並且應該是東亞人種,但沒有進一步的檢驗,她又沒有絲毫反應。

但她明顯聽得懂華文。

「妳知道十三夜是什麼意思嗎?」聖專注的問。

她抬頭望望月亮,又望向監視器裡的聖,露出大夢初醒的模樣。「…賞月最好的夜晚。」

聲音嘶啞,發音古怪。她應該很久沒開口了。

她和聖的互動吸引了小組裡的所有研究員,他舉手要求安靜,深深吸了一口氣。

「妳叫什麼名字呢?」

她安靜了很久很久,又仰頭看著月亮。「…十三夜?不,不是,但我想不起來。」她痛苦的將臉埋在掌心。

聖不顧研究員的騷動,用平靜的聲音安撫她,「那就是十三夜好了。十三夜,妳安全了,放心吧。」

她怯怯的抬頭,眼底濺著蕩漾的月色。

這個時候,聖覺得她這個臨時的名字,真的是太貼切了。

等確定所有的病毒零都徹底消滅,紅十字會的研究小組慎重的穿上全套防護衣,將暫名為「十三夜」的墮天使帶離開那艘船。

因為她有名字、她會說話,所以她獲得比較人道的待遇,畢竟研究小組裡頭特裔佔了大部分。

這也是聖希望的結果。就算是能力非常卓越的特裔,她依舊是個人類。種種檢驗報告指出,她不是一出生就被監禁在這艘船上,應該是成年後才被這些海盜浸在病毒零的培養皿中。她很幸運的,妖化形態屬於水族,所以沒有肌肉萎縮等監禁症候群,但長期沒有與人接觸,又被許多藥物控制,記憶幾乎都不復存在。

但災變毀滅了資料庫,即使有她的指紋,也很難說能不能確定她的原始身份。

駟貝不瞭解聖的要求,「…為什麼要追查她的身份?她現在是紅十字會的財產。」

「她不是任何人的財產。」聖很快的說,「她是個活生生的特裔,跟你或我沒什麼兩樣。她矯正過牙齒,割過盲腸,身上有文明的痕跡。她是有身份證的公民,一定有。總之你趕緊把她的身份證明找出來。」

「我在特裔或裔的資料庫裡都找不到她!」駟貝抗議了,「聖,你知道我還有多少工作…這不是我們二課的範圍!」

「卻是人道的範圍。」聖揉了揉眉間,「你可以不做。晚點我找空檔自己來。」

駟貝無奈的看著他,氣餒的舉手投降,「好好好,我會當作特急件,OK?我能不能拜託你去睡一下?你的黑眼圈快蓋到下巴了。」

聖搖搖頭,抹了抹臉。南部疫區平靜了幾年,現在又蠢蠢欲動,他一面要指揮特機二課,另一方面又要參與墮天使的種種檢測和實驗,他的精神和體力已經到了極限。

但他也很焦急。越研究墮天使,這些研究員就越狂熱。他非找到十三夜的公民身份不可,這將是她唯一的護身符…如果不想被切得七零八落的話。

一郎將資料接過去,「我來吧。」他深知勸也沒有用,不如順聖的心意。

「謝了,我欠你們一份情。」他深呼吸了一下,「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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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了好想扁下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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