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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狐外傳/金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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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s99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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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ffine女魔羯AB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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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自: 蝗蟲國度
sis9900 發表於 2009-12-15 18:53 引言回覆
第一回:大雨商家堡

  “胡一刀,曲池,天樞!”

  “苗人鳳,地倉,合谷!”

  一個嘶啞的嗓子低沉地叫著。叫聲中充滿著怨毒和憤怒,語聲從
牙齒縫中迸出來,似是千年萬年、永恆的咒詛,每一個字音上涂著血
和仇恨。

  突突突突四聲響,四道金光閃動,四枝金鏢連珠發出,射向兩塊
木牌。

  每塊木牌的正面反面都繪著一個全身人形,一塊上繪的是個濃髯
粗豪的大漢,旁注“胡一刀”三字﹔另一塊上繪的是個瘦長漢子,旁
注“苗人鳳”三字,人形上書明人體周身穴道。木牌下面接有一柄,
兩個身手矯捷的壯漢各持一牌,在練武廳中滿廳游走。

  大廳東北角一張椅子中坐著一個五十來歲的白發婆婆,口中喊著
胡一刀或苗人鳳穴道的名稱。一個二十來歲的英俊少年勁裝結束,鏢
囊中帶著十幾枝金鏢,聽得那婆婆喊出穴道名稱,右手一揚,就是一
道金光射出,釘向木牌。兩個持牌壯漢頭戴鋼絲罩子,上身穿了厚棉
襖再罩牛皮背心,唯恐少年失了准頭,金鏢招呼到他們身上。兩人竄
高伏低,搖擺木牌,要讓他不易打中。

  大廳外的窗口,伏著一個少女、一個青年漢子。兩人在窗紙上挖
破了兩個小孔,各用右眼湊著向�堸蝙s。兩人見那少年身手不凡,發
鏢甚准,不由得互相對望了一眼,臉上都露出訝異的神色。

  天空黑沉沉的堆滿了烏云。大雨傾盆而下,夾著一陣陣的電閃雷
轟,勢道嚇人。黃豆大的雨點打在地下,直濺到窗外兩個少年男女的
身上。

  他們都身披油布雨衣,對廳上的事很感好奇,又再湊眼到窗洞上
去看時,只聽得那婆婆說道:“准頭還可將就,就是沒勁兒,今日就
練到這�堙C”說著慢慢站起身來。

  少女拉了那漢子一把,急忙轉身,向外院走去。那漢子低聲道:
“這是什麼玩意見?”那少女道:“什麼玩意兒?自然是練鏢了。這
人的准頭算是很不錯的了。”那漢子道:“難道練鏢我也不懂?可是
木牌上干嗎寫了什麼胡一刀、苗人鳳?”那少女道:“這就有點邪
門。你不懂,我怎麼就懂了?咱們問爹爹去。”

  這少女十八九歲年紀,一張圓圓的鵝蛋臉,眼珠子黑漆漆的,兩
頰暈紅,周身透著一股青春活潑的氣息。那漢子濃眉大眼,比那少女
大著六七歲,神情粗豪,臉上生滿紫色小瘡,相貌雖然有點丑陋,但
步履輕健,精神飽滿,卻也英氣勃勃。

  兩人穿過院子,雨越下越大,潑得兩人臉上都是水珠。少女取出
手帕抹去臉上水滴,紅紅白白的臉經水一洗,更是顯得嬌嫩。那漢子
呆呆地望著她,不由得呆了。少女側過頭來,故意歪了雨笠,讓竹笠
上的雨水都流入了他衣領。那漢子看得出了神,竟自不覺。那少女噗
哧一笑,輕輕叫了聲:“傻瓜!”走進花廳。

  廳中東首生了好大一堆火,二十多個人團團圍著,在火旁烘烤給
雨淋濕了的衣物。這群人身穿玄色或藍色短衣,有的身上帶著兵刃,
是一群鏢客、趟子手和腳夫。廳上站著三個武官打扮的漢子。這三人
剛進來避雨,正在解去濕衣,斗然見到這明艷照人的少女,不由得眼
睛都是一亮。

  那少女走到烤火的人群中間,把一個精乾瘦削的老人拉在一旁,
將適才在後廳見到的事悄聲說了。那老人約莫五十來歲,精神健旺,
頭上微見花白,身高不過五尺,但目光炯炯,凜然有威。他聽了那少
女的話,眉頭一皺,低聲呵責道:“又去惹事生非!若是讓人家知覺
了,豈不是自討沒趣?”那少女伸伸舌頭,笑道:“爹,這趟陪你老
人家出來走鏢,這可是第十八回挨罵啦。”那老人道:“我教你練功
夫時,旁人來偷瞧,那怎麼啦?”

  那少女本來嬉皮笑臉,聽父親說了這句話,不禁心頭一沉。她想
起去年有人悄悄在場外偷瞧她父親演武,父親明明知道,卻不說破,
在試發袖箭之時,突然一箭,將那人打瞎了一只眼睛。總算他手下容
情,勁道沒使足,否則袖箭穿腦而過,那�媮晹釧R在?父親後來說,
偷師竊藝,乃是武林中的大忌,比偷竊財物更為人痛恨百倍。

  那少女一想,倒有些後悔,適才不該偷看旁人練武,但姑娘的脾
氣要強好勝,嘴上不肯服輸,說道:“爹,那人的鏢法也平常得緊,
保管沒人偷學了。”老者臉一沉,斥道:“你這丫頭,怎麼開口就說
旁人的玩意兒不成?”那少女一笑,道:“誰叫我是百勝神拳馬老鏢
頭的女兒呢?”

  三個武官烤火,不時斜眼瞟向那美貌少女,只是他父女倆話聲很
低,聽不到說些什麼。那少女最後一句話說得大聲了,一個武官聽到
“百勝神拳馬老鏢頭的女兒”幾個字,瞧雎這短小瘦削、骨頭沒幾兩
重的干癟老頭,又橫著眼一掃插在廳口那枝黃底黑絲線繡著一匹插翅
飛馬的鏢旗,鼻中哼了一聲,心想:“百勝神拳?吹得好大的氣兒
!”

  原來這老者姓馬,名行空,江湖上外號叫作“百勝神拳”。那少
女是他的獨生愛女馬春花。這名字透著有些兒俗氣,可是江湖上的武
人,也只能給姑娘取個什麼春啊花啊的名字。跟她一起偷看人家練鏢
的漢子姓徐,單名一個錚字,是馬行空的徒弟。

  徐錚蹲在火堆旁烤火,見那武官不住用眼瞟著師妹,不由得心頭
有氣,向他怒目瞪了一眼。那武官剛好回過頭來,與他目光登時就對
上了,心想你這小子橫眉怒目干麼,也是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徐錚
本就是霹靂火爆的脾氣,眼見對方無禮,當下虎起了臉,目不轉睛地
瞪著那武官。

  那武官約莫三十來歲,身高膀寬,一臉精悍之色。他哈哈一笑,
向左邊的同伴道:“你瞧這小子斗雞兒似的,是你偷了他婆娘還是怎
地?”那兩個武官對著徐錚哈哈大笑。

  徐錚大怒,霍地站起來,喝道:“你說什麼?”那武官笑吟吟地
道:“我說,小子唉,我說錯啦,我跟你賠不是。”徐錚性子直,聽
到人家賠不是,也就算了,正要坐下,那人笑道:“我知道人家不是
偷了你婆娘,准是偷了你妹子。”

  徐錚一躍而起,便要扑上去動手,馬行空喝道:“錚兒,坐下
。”徐錚一愕,臉孔脹得通紅,道:“師父,你……你沒聽見?”馬
行空淡淡地道:“人家官老爺們,愛說幾句笑話兒,又干你什麼事
了?”徐錚對師父的話向來半句不敢違拗,狠狠瞪著那個武官,卻慢
慢坐了下來。那三個武官又是一陣大笑,更是肆無忌憚地瞧著馬春
花,目光中盡是淫邪之意。

  馬春花見這三人無禮,要待發作,卻知爹爹素來不肯得罪官府,
尋思怎生想個法兒,跟這三個臭官兒打一場架。突然雷光一閃,照得
滿廳光亮,接著一個焦雷,震得各人耳朵嗡嗡發響,這霹靂便像是打
在這廳上一般。天上就似開了缺口,雨水大片大片地潑將下來。

  雨聲中只聽得門口一人說道:“這雨實在大得很了,只得借光在
寶庄避一避。”庄上一名男仆說道:“廳上有火,大爺請進吧。”

  廳門推開,進來了一男一女,男的長身玉立,氣宇軒昂,背上負
著一個包裹,三十七八歲年紀。女的約莫二十二三歲,膚光勝雪,眉
目如畫,竟是一個絕色麗人。馬春花本來算得是個美女,但這麗人一
到,立時就比了下去。兩人沒穿雨衣,那少婦身上披著男子的外衣,
已然全身盡濕。那男子攜著少婦的手,兩人神態親密,似是一對新婚
夫婦。那男子找了一捆麥杆,在地下鋪平了,扶著少婦坐下,顯得十
分的溫柔體貼。這二人衣飾都很華貴,少婦頭上插著一枝鑲珠的黃金
鳳頭釵,看那珍珠幾有小指頭大小,光滑渾圓,甚是珍貴。馬行空心
中暗暗納罕:“這一帶道上甚不太平,強徒出沒,這一對夫婦非富即
貴為何不帶一名侍從,兩個兒孤孤單單地趕道?”饒是他在江湖上混
了一世,卻也猜不透這二人的來路。

  馬春花見那少婦神情委頓,雙目紅腫,自是途中遇上大雨,十分
辛苦,這般穿了濕衣烤火,濕氣逼到體內,非生一場大病不可,當下
打開衣箱,取出一套自己的衣服,走近去低聲說道:“娘子,我這套
粗布衣服,你換一換,待你烘干衣衫,再換回吧。”那少婦好生感
激,向她一笑,站起身來,目光中似乎在向丈夫詢問。那男子點點
頭,也向馬春花一笑示謝。那少婦拉了馬春花的手,兩個女子到後廳
去借房換衣。

  三個武官互相一望,臉上現出特異神色,心中都在想像那少婦換
衣之時,定然美不可言。適才和徐錚斗口的那個武官最是大膽,低聲
道:“我瞧瞧去。”另一個笑道:“老何,別胡鬧。”那姓何的武官
眨眨眼睛,站起身來,跨出幾步,一轉念,從地下拾起腰刀,挂在身
上。

  徐錚受了他的羞辱.心中一直氣憤,見他走向後院,轉頭向師父
望了一眼,只見馬行空閉著眼睛在養神,又見戚楊兩位鏢頭、五個趟
子手和十多名腳夫守在鏢車之旁,嚴行戒備,決不致出了亂子,于是
跟隨在那武官身後。

  那武官聽到背後腳步響,轉過頭來,見是徐錚,咧嘴一笑道:
“小子,你好!”徐錚道:“臭官兒,你好。”那武官笑道:“想挨
揍,是不是?”徐錚道:“是啊。我師父不許打你。咱們悄悄地打一
架,好不好?”那武官自恃武藝了得,沒將這楞小子瞧在眼�堙A只是
見他鏢行人多,己方只有三人,若是群毆,定要吃虧,這楞小子要悄
悄打架,那是再好也沒有,便笑著點頭道:“好啊,咱們走得遠些。
若給你師父聽見了,這架就打不成。”

  兩人穿過天井,要尋個沒人的所在動手,忽見回廊上轉出一個人
來。那人身穿綢袍,眉清目秀,正是適才練鏢的少年。徐錚心中一
動:“借他的武廳打架最好不過。”于是上前一抱拳,說道:“兄長
請了。”那少年還了一揖,說道:“達官有何吩咐?”徐錚指著武官
道:“在下跟這個總爺有點小過節,想借兄長的練武廳一用。”那少
年好生奇怪,心道:“你怎知我家有練武廳?”但學武之人,聽到旁
人要比武打架,可比什麼都歡喜,當即答道:“好極,好極!”當下
領了二人走進練武廳。

  這時老婆婆和庄丁等都已散去,練武廳上更無旁人。那武官見四
壁軍器架上刀槍劍戟一應俱全,此外沙包、箭靶、石鎖、石鼓放得滿
地,西首地下還安著七十二根梅花樁,暗暗點頭,心想:“原來這一
家人會武,只怕功夫還不錯。”于是向那少年一抱拳,說道:“在下
來貴庄避雨,還沒請教主人高姓大名。”那少年忙即還禮,說道:
“小人姓商,名寶震。兩位高姓大名?”徐錚搶著道:“我叫徐錚,
我師父是飛馬鏢局總鏢頭,百勝神拳馬行空。”說著向武官瞪了一
眼,心道:“你聽了我師父的名頭,可知道厲害了嗎?”

  商寶震拱手道:“久仰,久仰。請教這一位。”那武官道:“在
下是御前侍衛何思豪。”商寶震道:“原來是一位侍衛大人。小人素
聞京師有大內十八高手,想來何大人都是知交。”何思豪道:“那大
半也相熟的。”其實皇帝身邊的侍衛共分四等,侍衛班領,什長,一
、二、三等及藍翎侍衛,都由正黃、鑲黃、正白內三旗的宗室親貴子
弟充任。漢侍衛屬於第四等,這何思豪在侍衛處中只是最末等的藍翎
漢侍衛,所謂大內十八高手,那是他識得人家,人家就不識得他了。

  徐錚大聲道:“商公子,你就給做個公証。我跟這姓何的公公平
平打一架,不管是誰輸誰贏,都不許向旁人說起。”他是生怕師父知
道了責罵。何思豪哈哈笑道:“勝了你這楞小子不足為武,還值得向
旁人吹大氣的麼?楞小子,上啊。”一捋長袍,拉起抱角,在腰帶中
塞好。徐錚脫下長袍,將辨子盤在頭頂,擺個“對拳”,雙足并攏,
雙手握拳相對,倒是神定氣閑。

  何思豪見他這姿式是“查拳”門人和人動手的起手式,已放下了
一大半心,心道:“什麼百勝神拳!這查拳三歲小孩兒也會,有什麼
希罕?”原來“潭、查、花、洪”,向稱北拳四大家,指潭腿、查拳
、花拳、洪門四派拳朮而言,在北方流傳極廣,任何練拳之人都略知
一二,算得是拳朮中的入門功夫。何思豪見對手拳法平常,向商寶震
一笑,說道:“獻丑!”一招“上步野馬分鬃”,向徐錚打了過去,
他使的是太極拳。其時太極門的武功聲勢甚盛,人人均知是極厲害的
內家拳法。

  徐錚不敢怠慢,左腳向後踏出,上身轉成坐盤式,右手按、左手
撩,一招“後義步撩掌”出手極是快捷。何思豪見來招勁道不弱,忙
使一招“轉身抱虎歸山”,避開了這一撩。徐錚使一招“弓步架打
”,右拳呼地一聲擊出,直扑對方面門。何思豪不及避讓,使一招
“如封似閉”,雙掌一對。二人拳掌相交,何思豪只感手腕隱隱生
疼,心道:“這小子蠻力倒大。”

  霎時之間,二人各展拳法,拆了十余招。商寶震站著旁觀,見徐
錚腳步沉穩,出拳有力,何思豪卻是身形飄忽,顯然輕功頗有根基。

  斗到酣處,何思豪哈哈一笑,一掌擊中徐錚肩頭。徐錚飛腳踢
去,何思豪側身閃避,一招“玉女穿梭”,拍的一聲,又擊中徐錚手
臂。徐錚更不理會,掄拳急攻,突然直出一舉,一招“弓步劈打”,
砰的一響,打中對方胸口。這一拳著力極沉,何思豪腳步踉蹌,向後
退了幾步,終于一交坐倒。只聽旁邊一個女子聲音嬌聲叫道:“好
!”

  商寶震回過頭去,只見兩個女子站在廳口,一是少婦,另一個卻
是個閨女。他先前凝神觀斗,不知身後有人。原來馬春花和那少婦換
了衣服經過此處,聽到呼叱比武之聲,在廳口一望,竟是師兄和那武
官打架,這時見師兄得勝,不由得出聲喝采。

  何思豪給這一拳打得好不疼痛,在女子面前丟臉出丑,更是老羞
成怒,當即一躍而起,乘著跳躍之勢,已抽腰刀在手,上步直劈。徐
錚毫不畏懼,仍以“查拳”空手和他相斗,只是忌憚對方兵器鋒利,
巳是閃避多,進攻少了。馬春花見這武官臉上神情狠惡,并非尋常打
架,已是拼命一般,不由得有些擔心。那少婦扯扯她的衣袖,道:
“咱們走吧!我最恨人動刀子出拳頭。”

  當此情勢,馬春花那�堛眹哄A只道:“再看一會兒。”那少婦眉
頭一皺,竟自走了。

  商寶震凝神看著那武官的刀勢,又留心徐錚閃避和上步搶攻之
法,手上暗扣一枝金鏢,若那武官用刀傷人,他就要伸手相救。但見
徐錚雙目緊緊盯住刀鋒,刀鋒向東,他眼睛跟到東,刀鋒削向西,眼
睛也跟到西。眼見迎面一刀砍來,他身子略閃,飛腳向敵人手腕上踢
去。何思豪回刀削足,徐錚長臂急伸,砰的一響,一拳正中他鼻梁。
何思豪大痛,手腳略緩,徐錚左手揮出,抓住他右腕一拿一扭,將腰
刀奪了下來。

  何思豪怕他順勢揮刀削來,忙向後躍,舉手往臉上一抹,滿手是
血。徐錚將腰刀往地下一摔,說道:“你還敢瞎著眼睛罵人?”何思
豪滿臉羞慚,不敢作聲。

  商寶震伸手一拉徐錚後襟,使個眼色。徐錚尚未會意,商寶震已
大聲說道:“雙方不分勝敗。好啦,大家武功一般高明,小弟佩服得
緊……”徐錚急道:“怎……怎是不分勝敗?”商寶震道:“兩位武
功各有獨到之處。徐兄的查拳純熟。何大人的太極拳和太極刀更是厲
害之極。徐兄,你一時僥幸,其實講真功夫,還得算何大人。”一面
說,一面取出手帕,幫何思豪抹去鼻血。徐錚還要再爭,馬春花道:
“師哥,別理他。咱們出去。”

  徐錚打了何思豪兩拳,一口惡氣已經出了,但商寶震說話含糊,
明明袒護對方,倒似自己輸了,越想越怒,狠狠望了他一眼,隨著師
妹出去。走到天井,天空轟隆隆一片雷聲過去,雷聲中夾著商寶震、
何思豪的大笑之聲,顯然這二人在背後笑他。

  他雖打架獲勝,但越想越是不忿,氣鼓鼓地坐在火旁。只見師父
雙目似開似閉,睡意甚濃。過了一會,何思豪走了出來,不知跟那兩
個武官說些什麼猥褻言語,三人一齊哈哈大笑,不時斜目瞟那美貌少
婦。

  馬行空慢慢站起,伸了個懶腰,走到鏢車旁邊檢視,忽然叫道:
“錚兒,過來,你瞧這兒怎麼啦?”馬行空側過身子,面向牆壁,伸
手整理鏢車,低聲道:“不長進的東西,你那招‘墊步□腿’怎麼□
偏了?否則哪用跟他纏斗這麼久?”徐錚嚇了一跳,顫聲道:“你
……你老人家都瞧見啦?”馬行空道:“哼,你莫想在師父面前搗
鬼。他使那招‘提步高探馬’時,你干嗎不使‘弓步雙推掌’?迎面
直擊,早就勝了。你就是膽小怕死。”徐錚回想適才相斗之時,初時
不知敵人虛實,果然有些害怕,有幾招使得太過穩重了些。看來師父
裝作不知,其實是躲在窗外觀看。

  馬行空又道:“快進去謝謝那姓商的吧。人家年紀比你輕,可有
多精明能干。”徐錚大為詫異,道:“師父,謝什麼?這姓商的偏
心,不是好人。”馬行空冷笑道:“是啊,他是偏心呢。可是他偏心
維護你徐大爺哪。”徐錚滿心胡涂,怔怔地望著師父。馬行空低聲
道:“你打的是什麼人?他是御前侍衛。咱們呢,那是憑人家賞口飯
吃的走鏢的。官老爺當真跟你為起難來,咱們還不是吃不了兜著走
麼?那少年護住了他面子,叫你這楞小子少了一樁後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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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s9900 發表於 2009-12-15 18:54 引言回覆
錚平素對師父佩服得五體投地,以為當世之間,說到武功,極
少有人能強得過百勝神拳馬老鏢頭了,豈知這時聽到師父言道,非但
八卦刀商劍鳴武功遠勝于他,胡一刀與苗人鳳的功夫又在商劍鳴之
上,不由得大為驚詫,低聲問道:“那胡一刀與苗人鳳是何等樣的人
物?”馬行空道:“胡一刀的武功強我十倍,只可惜在十多年前死
了。”徐錚舒了一口氣,道:“想是病死的了?”馬行空道:“給人
殺死的。”徐錚睜大了眼睛,道:“胡一刀這麼厲害,有誰殺得了
他?”馬行空道:“打遍天下無敵手金面佛苗人鳳。”

  這“打遍天下無敵手金面佛苗人鳳”十三個字一口氣說將出來,
聲音雖低,卻是大具威嚴。徐錚胸口一沉,正待說話,猛聽得門外隱
隱馬蹄聲響,大雨中十余匹馬急奔而來。

  那面目英俊的青年與那美貌少婦聽到馬蹄聲音,互望一眼,似在
強自鎮定,但臉上終究露出了驚惶之色。那青年拉著少婦的手,挪動
坐位,似是伯火堆炙熱,移遠了些。

  十多匹馬奔到庄前,曳然而止。但聽得數聲呼哨,七八匹馬繞到
了庄後。

  馬行空一聽哨聲,臉上變色,低聲道:“定著點兒。”徐錚極是
興奮,聲音發顫,問道:“那話兒來了?”馬行空不再回答,大聲喝
道:“大伙兒抄家伙,護鏢!”這句話一喝,鏢行眾人登時大亂,知
道有劫鏢的黑道強人到來,當即躍起。戚楊兩名鏢頭和五名趟子手指
揮車夫,將十余輛鏢車圍成一堆。馬春花反而臉有喜色,拔出柳葉
刀,道:“爹,是哪一路的?”馬行空皺眉道:“還不知道。”接著
自言自語:“這一路朋友好怪,道上也不踩盤子,就這麼說到便到
。”

  一言方罷,只聽得圍牆上托托托接連聲響,八名大漢一色黑衣打
扮,手執兵刃,一字排開地站在牆頭。馬春花揚起右臂,就想一枝袖
箭射出。馬行空臉色凝重,低聲喝道:“別胡來!瞧我眼色行事。”
八名黑衣大漢望著廳上眾人,一言不發。

  砰的一聲,大門推開,進來一個漢子,身穿寶藍色緞袍,衣服甚
是華麗,但面貌委瑣,縮頭縮腦,與一身衣服極不相稱。這人抬頭望
了望天,但見大雨傾盆而下,嘿地一聲笑,足尖一點,倏地穿過了院
子,站在廳口。這一下飛躍身形快極,大雨雖密,卻只在他肩頭打濕
了數點。徐錚與馬春花對此人本來不以為意,突然見他露了這手輕
功,這才生忌憚之心,向馬行空望了一眼。

  馬行空右手握著煙袋,拱手說道:“請恕老漢眼拙,沒曾拜會。
朋友尊姓大名,寶寨歇馬何處?”

  商家堡少主人商寶震聽到馬蹄聲響,當即暗藏金鏢,腰懸利刀,
來到廳前。只見那盜魁手戴碧玉戒指,長袍上閃耀著幾粒黃金扣子,
左手拿著一個翡翠鼻煙壺,不帶兵器,神情打扮,就如是個暴發戶富
商。只聽他說道:“在下姓閻名基,老英雄自是百勝神拳馬行空了
?”

  馬行空抱拳道:“不敢,這外號是江湖朋友給在下臉上貼金。浪
得虛名,不足挂齒。”心中暗忖:“閻基?那是什麼人?沒聽過江湖
上有這號人物。”

  閻基哈哈一笑,指著站在牆頭的一列黑衣漢子,說道:“弟兄們
餓了幾天肚子,想請馬老英雄賞口飯吃。”馬行空道:“閻寨主言重
了。錚兒,取五十兩銀子,請閻寨主賞賜弟兄。”他這是按著江湖規
矩行事,但瞧對方的神情聲勢﹔決非五十兩銀子所能打發。

  果然閻基仰天哈哈大笑,說道:“馬老英雄保鏢,一保就是三十
萬兩。姓閻的眼界雖小,區區五十兩,倒還不在眼內。”馬行空心中
嘀咕:“此人信息倒靈,怎麼打聽得清清楚楚,知道我保了三十萬兩
鏢銀?”眉頭一皺,仍按江湖規矩說道:“想馬某有什麼本事,全憑
道上朋友給臉罷了。閻寨主今日雖是初見,咱們東邊不會西邊會,馬
某有幸,今日又交一位朋友。不知閻寨主有什麼吩咐?”

閻基道:“吩咐是不敢當的,只是在下生來見財眼開,三十萬鏢銀打
從鼻子下過,不取有傷陰德。但馬老鏢頭既然開口朋友,閉口朋友,
這樣吧,在下只取一半,二一添作五,就借十五萬兩銀子花差花差好
了。”也不待馬行空答話,左手一揮,牆頭八名大漢一一躍下,奔到
廳口。有人問道:“一齊取了?”閭基道:“不,拿一半,留一半!
有屎大家拉,有飯大家吃!”眾大漢轟然答應,就往鏢車走去。

馬行空勃然大怒,見那些大漢從牆頭躍下時身手呆滯,并無一個高手
在內,已無擔憂之心,淡淡說道:“閻寨主是不肯留一點余地了?”
閻基愕然道:“怎麼不留余地?我不是說取一半,留一半?哥兒倆有
商有量,公平交易。”

徐錚再也忍耐不住,搶上兩步,伸手指著閻基,大聲說道:“虧你在
黑道上行走,沒聽過飛馬鏢局的威名麼?”

閻基道:“我的小養媳婦兒聽見過,他媽的,老子可是第一次聽見
。”身形一幌,忽地欺到廳右,拔下插在車架上的飛馬鏢旗,將旗杆
一折兩段,擲在地下,隨即伸腳在旗上一踏。

這件事當真是犯了江湖大忌﹔劫鏢的事情常有,卻極少有如此做到絕
的,如非雙方有解不開的死仇,那是決心以性命相拼了。鏢行人眾一
見之下,登時大嘩。

徐錚更不打話,沖上去一招“踏步擊掌”,左掌向他胸口猛擊過去。
閻基側身閃避,說道:“小子,講打麼?”左掌一沉,急抓他的手
腕。徐錚變“後插步擺掌”,左手向後勾挂,右掌一揮,向上擺舉,
逕擊敵人下顎。閻基頭一偏,右拳直擊下來。這一拳來路極怪,徐錚
急忙擺頭讓開,砰的一聲,肩頭已中了一拳,但覺拳力沉重,只震得
胸背隱隱作痛。徐錚腳步搖幌,險些摔倒,幸他身強力壯,下盤馬步
扎得極穩,忙變“仆腿穿掌”,身子一矮,右腿屈膝蹲下,左掌穿
出,那是卸力反攻,“查拳”的高明招數。

閻基并不理會,微微一笑,左腿反鉤,向後倒踢。這一腿來得更是古
怪。徐錚大駭,急忙竄上躍避。閻基右拳直擊,喝道:“恭喜發財
!”砰的一響,正中徐錚胸口。這一拳好生厲害,徐錚仰天一交跌
倒,在地下連打了幾個滾,哇的一聲吐出一口鮮血,極硬朗的一個小
伙子,竟給這一拳打得站不起身。群盜轟然喝采,叫道:“這一拳夠
這小子挨的。”

鏢行中人見閻基出手如此狠辣,均是又驚又怒。馬春花伸手去扶師
哥,急得要哭,連問:“怎麼啦?”馬行空一生走江湖,不知見過多
少大風大浪,但這盜魁使的是什麼拳腳,卻半點也說不出來。三個侍
衛也在低聲議論:“點子是那一派的?”“瞧不出來,有點像五行
拳。”“不,五行拳沒那樣邪門。”

馬行空走上兩步,抱拳道:“閻寨主果然好武藝,多謝教訓了小徒,
也好讓他知道江湖上盡多能人。”閻基笑道:“我這幾下三腳貓算什
麼玩意兒,給你馬英雄提鞋皮、倒便壺也還挨不上邊兒。光棍別的不
會,就會這個。這就請教你馬老英雄的百勝神拳。”馬行空見他滿臉
油光,說話貧嘴滑舌,不折不扣是個潑皮無賴,怎地又練就了這樣一
身怪異武功,實是奇怪,心中打定了主意,暫且只守不攻,待認清他
的拳路再說,當下凝神斜立,雙手虛握。

三名侍衛、商寶震、鏢行眾人一齊凝神觀斗,都知這一場爭斗不但關
系著三十萬鏢銀的安危,也是馬行空身家性命、一生威望之所系。大
廳中人人肅靜,只聽得火堆中柴炭爆裂,發出輕輕的必卜之聲。院子
中大雨如注,竟無分半停息之意。那華服相公自和少婦并肩低聲說
話,對馬閻的爭斗毫沒留心。

閻基從懷中取出一個金光燦爛的黃金鼻煙壺,吸了一口鼻煙,他也知
馬行空是個勁敵,將辮子在頭頂盤了個圈,叫道:“光棍祖上不積
德,吃飯就得靠拼命!他奶奶的這就拼啊!”忽地猱身直上,左拳猛
出,向馬行空擊去。馬行空待他拳頭離胸半尺,一個“白鶴亮翅”,
身子已向左轉成弓箭步,兩臂同後成鉤手,呼的一聲輕響,倒揮出
來,平舉反擊,使的仍是少林派中極為尋常的“查拳”,但架式凝穩
,出手抬腿之際,甚是老練狠辣。

那相公對鏢客與強人的爭斗本來并不在意,偶然斜眼一瞥之下,正見
到閻基一足反踢,招式頗為奇特,不由得留神觀看。那美婦叫道:
“歸農,歸農。”那相公隨口漫應,目光卻貫注在二人的拼斗之上。
那美婦伸手搖了搖他肩膀,說道:“一個糟老兒,一個潑皮混混打
架,當真就這麼好看。”那相公聽她話中大有不悅之意,忙轉頭笑
道:“這潑皮的拳腳很是古怪。”那美婦嘆道:“唉,你們男人,天
下最要緊的事兒就是殺人打架。”那相公笑道:“你不許我看,我就
不看。那你向著我,讓我把你美麗的臉蛋兒瞧個飽。”那美婦低低一
笑,極是嬌媚,果真抬起了頭望他。兩人四目交投,臉上都充滿了柔
情蜜意。

這時馬行空與那盜魁卻已斗得如火如荼,甚是激烈。馬行空的一路查
拳堪堪打完,仍是占不到半點上風,那閻基的拳腳來來去去只有十幾
招,或伸拳直擊,或鉤腿反踢,或沉肘擒拿,或劈掌夾腿。三名武官
看了一陣,早察覺他招數有限,但馬行空居然戰他不下,都覺好笑。

眼見馬行空使一招“馬檔推拳”,跨腿成騎馬勢,右手抽回,左手向
前猛推。何思豪叫道:“沉肘擒拿。”果然不出所料。閻基手肘一
沉,就施擒拿手抓他手腕。馬行空急忙變招,手臂縮回,微微轉身。
何思豪笑道:“鉤腿反踢!”閻基果然鉤起右腿,向後反踢。馬行空
的武功高出何思豪不知多少,何思豪既已事先瞧出,他豈有料不到之
理?但說也奇怪,明知對手要鉤腿反踢,竟然無法以伏著破解。

馬行空號稱“百勝神拳”,少林派各路拳朮,全部爛熟于胸,眼見查
拳奈何不得對方,招數一變,突然快打快踢,拳勢如風,旁觀者登時
目為之眩,他使的是一路“燕青拳”。

那燕青是宋朝梁山泊上好漢,當年相扑之技,天下無對。這一路拳法
傳將下來,講究縱躍起伏,盤拗挑打,全是進手招數。馬行空年紀雖
老,身手仍是矯捷異常,竄高伏低,宛如狸貓相似。閻基眼見敵人變
招,竟是毫不理會,仍舊是那十幾招又笨拙又難看的拳腳翻來復去地
使用。

商寶震、徐錚、馬春花,以及戚鏢頭、楊鏢頭見這盜魁的武功如此古
怪,都是詫異萬分。每個人到這時都已料到他下一招是伸拳直擊,還
是劈掌夾腿,不禁隨著何思豪叫了出來,但馬行空竟然始終奈何他不
得。只見馬老鏢頭“上步進肘摑身拳”,“迎面搶快打三拳”,“左
右跨打”,“反身裁錘”,“踢腿撩陰十字拳”,一招接一招,拳腳
之快,猶如門外的狂風暴雨一般。但閻基只是一招毛手毛腳的伸臂直
擊,就將他所有巧妙的招式盡數破解了。

那獨臂人和黃瘦小孩一直縮在屋角之中,瞧著馬行空和閻基比武。獨
臂人低聲道:“小爺,你仔細瞧那個盜魁,要瞧得仔細,千萬別忘了
他的相貌。”小孩道:“干嗎啊?干嗎要瞧他?”獨臂人道:“你記
著這人,永遠別忘記了。”小孩道:“他是個大壞人麼?”獨臂人咬
牙切齒地道:“陰差陽錯,教咱們在這�媦疏ㄓF他。你瞧清楚了,可
別讓他知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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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s9900 發表於 2009-12-15 18:54 引言回覆
過了一會,獨臂人又道:“你總說功夫練得不對,你仔細瞧著他,許
就練對了。”小孩道:“干嗎呀?”獨臂人眼中微有淚光,低聲道:
“現在還不能說,等你年紀大了,武藝練好了,我原原本本地說給你
聽。”小孩看閻基拳打腳踢,姿式極其難看,但隱隱似有所悟,忽地
大叫一聲:“四叔!”獨臂人忙道:“別大聲嚷嚷。”小孩嗯了一聲
答應,低聲道:“這個人的拳腳我有些懂啦。”獨臂人道:“不錯,
你好好瞧著。你那本拳經刀譜,前面缺了兩頁,所以你總是說瞧不
懂。那缺了的兩頁,就在這閻基身上。”

小孩吃了一驚,黃黃瘦瘦的小臉蛋兒上現出一些紅暈,目不轉瞬地望
著閻基,又問:“怎麼會在他身上?”獨臂人道:“將來自會跟你
說。這家伙本來不會什麼武功,但得了兩頁拳經,學會了十幾招殘缺
不全的拳法,居然能跟第一流的拳師打成平手。你想想,那拳經刀譜
共有三百多頁,等你將來學會了,學全了,能有多大的本事。”那小
孩聽了甚是激動,眼睛中閃耀著興奮的光芒。

場中雖是兩人比武,但可看的卻只有一人。閻基來來去去這十幾招,
大家實在都看得膩了。馬行空的拳招卻是變幻百出。

一套“燕青拳”奈何不了對方,忽然拳法又變,使出一套“魯智深醉
跌”,但見他如瘋如癲,似醉似狂,忽而臥倒,忽而躍起,“羅漢斜
臥”,“仙人渴盹”,這路拳法似乎是亂打亂踢一般,其實是精彩之
極。這時閻基那十幾招笨拳卻漸漸不管事了,對方拳腳來路也看不明
白,不由得心下著慌。猛聽得馬行空喝一聲:“著!”一腳“鯉魚翻
身攪絲腿”,正好踢在他的腰間。閻基痛得彎下了腰。

馬行空知道對方功夫了得,這一腳雖中要害,只怕仍然難以使他身帶
重傷。若是平常比武較量,勝了這一腿自然可以收手,但這番爭斗關
連三十萬兩鏢銀,怎容得敵人喘息片刻?若是爭端重起,也未必定能
再勝,當下得理不讓人,縱身上前,一腿“拐子腳”,又往他後心踢
去。

群盜齊聲大嘩。閻基忽地一腳鉤腿反踢,來勢變幻無方,馬行空雖然
閱歷丰富,一時竟見不及此,被他這一腿踢在小腹之上,仰天一交直
摔出去。馬春花與徐錚雙雙搶上扶起。但見他面如白紙,連聲咳嗽,
只說:“拼死護鏢!”

徐錚與馬春花各持單刀,護在馬行空兩旁。閻基腰�堣]痛得厲害,右
手揮了幾下,兩名黑衣大漢走了上來。閻基叫道:“取鏢吧!還等什
麼?”群盜各出兵刃,齊向鏢客殺去。馬春花、徐錚、戚鏢頭、楊鏢
頭大呼迎敵。

群盜人多,除閻基外雖無高手,但馬春花與徐錚要分心照料父親,給
群盜兩下�堣@攻,情勢登見危急。商寶震拔出單刀,叫道:“三位侍
衛大人,咱們動手吧!”何思豪道:“好,趕走強盜再說。”四個生
力軍加入戰團。

商寶震見馬春花給兩名盜賊用兵器封住了,漸漸施展不開手腳,當即
搶將上去,喝道:“男子漢欺侮姑娘,還是兩個斗一個,不害躁麼
?”刷的一刀,往那高個兒的盜賊頭上砍去。那人回鞭招架,幾個回
合,商寶震刀中夾掌,左手一掌抹在他胸口,將他擊得直摜出去。馬
春花喘息道:“行了,這一個讓我來料理。”商寶震一笑退開,逕去
幫助徐錚,三刀兩掌,又打發了一名盜賊。徐錚感激之余,甚是欽佩
師父眼光,這少年的武功果在自己之上。

這麼一來,廳上情勢變換,群盜紛紛敗退,搶著往門口奔出。猛聽得
一人清聲長嘯,叫道:“大家住手,我有話說。”眾人斗得甚緊,無
人理會。商寶震突見人影一晃,一人伸掌在面前一搖,當即舉刀削
去,那人右手一鉤一帶,已將他單刀奪下,往地下一摔。商寶震大
驚,急忙躍後,瞧那人時,卻是那服飾華貴的相公。

那相公大踏步走入人叢,雙手鉤拿拍打,只聽叮叮當當,響聲不絕,
兵刃落了一地,原來都被他施展小擒拿手法,奪過來拋下。群盜與眾
鏢客驚駭之下,各自躍開,呆呆地望著他。閻基一愕,忽然記起了十
余年之事,叫道:“田相公!是你?”

那相公想不起他是誰,奇道:“你認得我?”閻基笑道:“十三年前
在滄州府,小的曾服侍過你老。”那相公低頭一想,恍然記起,說
道:“是了,你就是那個跌打醫生。怎麼學會了一身武功,做起寨主
來啦?”閻基上前請了個安,說道:“全憑你老栽培。”原來這相公
打扮之人,正是天龍門北宗掌門人田歸農。

鏢行人眾眼見已可驅退群盜,哪知這田相公不但武功強極,還與盜魁
是舊交,這一下可糟糕已極。馬行空低聲囑咐,叫大伙兒護住鏢車,
瞧他眼色行事。

田歸農雙目自左至右在眾人臉上橫掃一遍,然後又自右至左地橫掃過
來,再向天井中傾盆而下的大雨望了一眼,眼光終于停在鏢車之上,
說道:“閻兄,今日的買賣你可是賠定啦。”閻基陪笑道:“你老人
家別見怪,也是弟兄們少口飯吃,走投無路,這才干起這沒本錢買賣
來。我們定當改過自新,不敢忘了田相公今日的恩德。”田歸農哈哈
大笑,說道:“怎麼跟我鬧起虛文來啦?老閻,你拿五萬兩鏢銀,夠
不夠使了?”閻基一怔,陪笑道:“你老人家開玩笑啦。”田歸農
道:“開什麼玩笑?這�堣T十萬鏢銀,我取一半十五萬,余下的你取
五萬,還有十萬兩你說怎麼分?”

閻基喜出望外,忙道:“你老人家一并取去就是了,還分什麼?”田
歸農搖頭道:“那不成話,這哪�媮晹釵艘繨q氣?適才我們進來避
雨,我…我…我娘子衣服濕了……”那美婦聽他說“我娘子”三字,
臉上一紅,神態微現忸怩,向田歸農微微一笑。田歸農報以一笑,繼
續說道:“鏢行這位姑娘借衣服給她,這一番情分不能不報,咱們給
馬姑娘留五萬兩。還有,這�堣T位侍衛大人在此,常言道見者有份,
每人分一萬兩。余下二萬,就送給此間主人。你說我這樣分法公不公
道?”閻基連連鼓掌,大叫:“公道之極,公道之極,我早說你田相
公是天下第一等慷慨的大英雄。”

馬行空、徐錚、馬春花等聽田歸農侃侃而談,旁若無人,倒似這三十
萬兩銀已是他囊中之物一般。馬行空身受重傷,這麼一氣,更是險欲
暈去。徐錚眼望師父,只問:“怎麼辦?怎麼辦?”馬春花怒道:
“什麼怎麼辦?”彎腰拾起地下的單刀,叫道:“姓田的,你當我們
是死人還是活人?”說著揚起單刀,逕往田歸農扑去。

田歸農笑道:“你別逼我動手,我娘子可要喝醋。”那美婦啐了一
口,笑罵:“貧嘴!”但似對他的輕薄口吻甚為喜愛。馬春花聽他言
語無禮,更是惱怒,上步一刀,攔腰橫砍。田歸農笑道:“唉喲,不
好,我娘子可不許我跟女人打架。”手指在她刀背上一擊,馬春花拿
捏不住,脫手撒刀。田歸農手法快極,右手搶過刀柄,左手已拿住她
手腕,舉起刀來,作勢要往她頭頸中砍下,口中卻嘆道:“似這般如
花如月貌,怎叫我不作惜玉憐香人!”

商寶震和徐錚見他戲弄馬春花,雙雙搶出。商寶震右手一揚,一枝金
鏢取他左目。徐錚急了,來不及拾取地下兵刃,飛腳就踢他後心。田
歸農倏地回身,撤刀擒拿,抓住他的足踝,往上一提。徐錚身子倒
轉,只感腿上一陣劇痛,失聲大叫,原來那枝金鏢打進了他右腿。田
歸農揮手一抖,徐錚的身子猶如一柄掃帚般橫掃出去,正撞在在馬春
花腿上,兩人跌在一起。眾人見他戲耍二人,如弄嬰兒,那�媮棷惜W
前?

田歸農道:“閻兄,你把鏢銀就照適才我說的那麼分了,套一輛大車
給我,我們兩口子身有急事,須得冒雨趕路。”閻基大喜,連聲答
應。群盜從鏢車中取出銀鞘,五萬兩的堆成一堆,三萬兩、二萬兩又
各作一堆,分別堆在地下,向眾車夫喝道:“乖乖地趕路。”

北道上有個規矩,綠林豪客劫鏢搶銀,卻不傷害車夫,甚至腳力酒錢
也依常例照給,但若車夫不聽囑咐,自然又作別論。眾車夫見了這等
情勢,那敢不依,冒著大雨,將銀車一輛輛推出去。

馬行空見銀車出去一輛,心�奡N發一陣疼,只見一輛騾車趕到庭前,
田歸農扶著娘子便要上車。只要騾車一行,馬行空就是身敗名裂,一
世辛苦付于流水了。他顫巍巍地站起身來,突然縱起,叫道:“我和
你拼了!”雙手猶如鐵鉤,猛往田歸農臉上抓去。那美婦甚是害怕,
嚇得叫了一聲。田歸農側身出掌,擊向他肩頭。馬行空若是未受重
傷,這一掌自然打他不著,但此時全身筋骨不聽使喚,眼見掌到,竟
然不能閃避,砰的一聲,身子飛起,向院子中跌了出去。

猛聽得一人嗓子低沉,嘿嘿嘿三下冷笑。

這三聲冷笑傳進廳來,田歸農和那美婦登時便如聽見了世上最可怕的
聲音一般,二人面如白紙,身子發顫。田歸農用力一推,將那美婦推
入車中,飛身而起,跨上了騾背,雙腿急夾,揮鞭催騾快走。那知他
連連揮鞭,這騾子只跨出兩步,突然停住,再也不能向前半尺。

眾人站在廳口,從水帘一般的大雨中望將出去。只見一個又高又瘦的
大漢,左手抱著一個包裹,右手拉住了大車的車轅。那騾子給田歸農
催得急了,低頭弓腰,四蹄一齊發勁,但大漢拉著車轅,大車竟似釘
牢在地下一般,動也不動。此人神力,實足驚人。

那大漢又冷笑了一聲。田歸農尚自遲疑,車中的美婦卻已跨出車來,
向那大漢瞧也不瞧,昂然走進廳去。田歸農慢慢跨下騾背,也跟著進
廳。他全身被雨淋得濕透,卻似絲毫不覺,目光呆滯,失魂落魄一
般。那美婦招手叫他過去,坐在她的身旁。

那高瘦大漢大踏步進廳,坐在火堆之旁,向旁人一眼不瞧,打開包
裹,原來�堶惇O個兩歲大的女孩。那大漢怕冷壞了孩子,抱著她在火
邊烤火。那女孩正自沉沉睡熟,圓圓的眼旁卻挂著兩顆淚珠。

馬春花、徐錚和商寶震三人扶著馬行空起來,見田歸農對那高瘦大漢
如此害怕,都是又驚又喜。馬春花道:“爹,你傷處還好麼?這…這
人是誰?”馬行空道:“他…他是…打遍天下無敵手…金…金面佛苗
人鳳…”一句話剛說完,已痛得暈了過去。

大廳之上,飛馬鏢局的鏢頭和趟子手集在東首,閻基與群盜集在西
首,三名侍衛與商寶震站在椅子之後,各人目光都瞧著苗人鳳、田歸
農與美婦三人。

苗人鳳凝視懷中的幼女,臉上愛憐橫溢,充滿著慈愛和柔情,眾人若
不是適才見到他一手抓住大車,連健騾也無法拉動的驚人神力,真難
相信此人身負絕世武功。

那美婦神態自若,呆呆望著火堆,嘴角邊挂著一絲冷笑,只有極細心
之人,才瞧得她嘴唇微微顫動,顯得心�堿えO不安。

田歸農臉如白紙,看著院子中的大雨。

三個人的目光瞧著三處,誰也不瞧誰一眼,各自安安靜靜地坐著,一
言不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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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s9900 發表於 2009-12-15 18:55 引言回覆
第二回:寶刀和柔情
  苗人鳳望著懷裡幼女那甜美文秀的小臉,腦海中出現了三年之前
的往事。這件事已過了三年,但就像是剛過了三天一般,一切全清清
楚楚。眼前下著傾盆大兩,三年前的那一天,卻下的是雪,是漫天鵝
毛一般紛紛撒著的大雪。

  那是在河北滄州道上。時近歲晚,道上行人稀少,苗人鳳騎著一
匹高頭長腿的黃馬,控轡北行。

  十年前的臘月,他與遼東大俠胡一刀在滄州比武,以毒刀誤傷了
胡一刀。胡夫人自刎殉夫。他與胡一刀武功相若,豪氣相侔,兩人化
敵為友,相敬相重,豈知一招之失,竟爾傷了這位生平唯一的知己。
他號稱「打遍天下無敵手」縱橫海內,只有遇到了這位遼東大俠,二
人比武五日,聯床夜話,這才是遇到了真正敵手,這才是真正的肝膽
相照,傾心相許……苗人鳳為了此事,十年來始終耿耿於懷,鬱鬱寡
歡。

  胡一刀夫婦逝世十年之期將屆,苗人鳳千裡迢迢的從浙南趕來,
他是要到亡友墓前親祭。

  風雪殘年,馬上黃昏。苗人鳳癒近滄州,心頭癒是沉重。他縱馬
緩行,心中在想:「當年若不是一招失手,今日與胡氏夫婦三騎漫遊
天下,教貪官惡吏、土豪巨寇,無不心驚膽落,那是何等的快事?」

  正自出神,忽聽身後車輪壓雪,一個車夫卷著舌頭「得兒──」
聲響,催趕騾子,擊鞭劈拍作聲,一輛大車從白茫茫的雪原上疾行而
來。拉車的健騾口噴白氣,沖風冒雪,放蹄急奔。

  大車從苗人鳳身旁掠過,忽聽車中一個嬌柔的女子聲音送了出
來:「爹,到了京裡,你就陪我去買宮花兒戴……」下面的話兒卻聽
不見了。這是江南姑娘極柔極清的語聲,在這北方莽莽平原的風雪之
中,卻是極不相襯。

  突然之間,騾子左足踏進了一個空洞,登時向前一蹶。那車夫身
子前傾,隨手一提,騾子借力提足,繼續前奔。

  苗人鳳暗暗詫異:「那車夫這一傾一提,好俊的身手,好強的膂
力,看來是位風塵奇士,怎麼去做了趕大車的?」

  思念未定,只聽得腳步聲響,後面一個腳夫挑了一擔行李,邁開
大步趕了上來。這擔行李壓得一根棗木扁擔直彎下去,顯得頗為沉
重,但那腳夫行若無事,在雪地裡快步而行,落腳甚輕。

  苗人鳳更是奇怪:「這腳夫非但力大,而且輕功更是了得。」他
知道其中必有蹊蹺:「這腳夫似在追蹤那車夫,看來有什麼兇殺尋仇
之事。」當下提著馬鞭,不疾不徐地遙遙的跟在大車之後,要待看個
究竟。

  行出數裡,見那腳夫雖然肩上壓著沉重行李,仍是奔跑如飛,忽
聽身後銅片兒叮叮當當響亮,一條漢子挑著一副補鍋的擔兒,虛飄飄
的趕來。這人在雪中行走,落步更輕,雖然說不上踏雪無痕,但輕功
之佳,武林中甚是罕見。苗人鳳尋思:「又多了一個。這人是那一派
的?」但見他鬥笠和蓑衣上罩滿了白雪,在風中一幌一飄,走得歪歪
斜斜,登時省起:「這身輕功是鄂北鬼見愁鐘家的功夫。」

  行了七八裡路,天色黑將下來,來到一個小小市集。苗人鳳見大
車停在一家客店前面,於是進店借宿。客店甚小,集上就此一家。眾
客商都擠在廳上烤火喝白乾,車夫、腳夫、補鍋匠都在其內。

  苗人鳳雖然名滿天下,但近十年來隱居浙南,武林中識得他的人
不多。那腳夫、車夫和補鍋匠他都不相識,當下默然坐在一張小桌之
旁,要了酒飯,見那三人分別喝酒用飯,瞧來並非一路。

  忽聽內院一個人大聲說道:「南大人、小姐,小地方委屈點兒,
只好在外邊廳上用飯。」棉帘掀開,店伴引著一位官員、一位小姐來
到廳上。本來坐著的眾客商見到官員,紛紛起立。苗人鳳並不理會,
自管喝酒。只見那官員穿著醬色緞面狐皮袍子,白白胖胖,一副福
相。那小姐相貌嬌美,膚色白膩,別說北地罕有如此佳麗,即令江南
也極為少有。她身穿一件蔥綠織錦的皮襖,顏色甚是鮮艷,但在她容
光映照之下,再燦爛的錦緞也已顯得黯然無色。

  眾人眼前一亮,不由得都有自慚形穢之感,有的訕訕的竟自退到
了廊下,廳上登時空出一大片地方來。

  那店伴一疊連聲地「大人、小姐」,送飯送酒,極是殷勤。苗人
鳳聽他叫喊酒菜之時,中氣充沛,不覺留神,一瞧他身形步法,卻不
是會家子是什麼?又見他兩邊太陽穴微微凸出,竟然內功有頗深造
詣,不由得更是奇怪,心道:「這批人必有重大圖謀,左右閑著,就
瞧瞧熱鬧,且看他們幹的是好事還是歹事。不知跟這官兒有幹系沒
有?」

  這一留神,不免向那官兒與小姐多看了幾眼。那官兒忽地一拍桌
子,發作起來,指著苗人鳳罵道:「你是什麼東西?見了官府不回避
也就罷了,賊眼還骨溜溜的瞧個不休。我看你粗手大腳,生成一副賊
相,再瞧一眼,拿片子送到縣裡去打你個皮開肉綻。」苗人鳳低頭喝
酒,並不理會。那官兒更加怒了,叫道:「你請安陪禮也不會麼?這
麼大剌剌的坐著。」

  那小姐柔聲勸道:「爹,你犯得著生這麼大氣?鄉下人不懂規
矩,也是有的。何必跟這些粗人一般見識?哪,喝了這杯吧。」說著
將一杯酒遞到他的嘴邊。那官兒骨嘟一口喝乾,似乎將怒氣和酒吞服
了,橫了苗人鳳一眼,見他低頭不語,想是怕了,於是自斟自飲的跟
女兒說笑起來。話中說的都是到了北京之後,補上了官便怎樣怎樣,
瞧神情是一名赴京謀幹差使的候補官兒。

  說話之間,大門推開,飄進一片風雪,跟著走進一位官員來。這
人黃皮精瘦,遠沒先前那官兒的氣派十足。他大聲笑道:「人生何處
不相逢,又與仁通兄在這裡撞見,真是巧之極矣!」說著搶上來與那
姓南的官兒南仁通行禮廝見。

  南氏父女一齊站起,南仁通拱手道:「調侯兄,幸會幸會!一起
坐罷。」那「調侯兄」謝了,坐在桌邊。店伴添上杯筷,傳酒呼菜。

  苗人鳳心道:「連這個調侯兄,一共是五個高手了。這姓南的父
女看不出有什麼武功。會不會大智若愚,竟讓我走了眼呢?」想到此
處,不禁暗自警戒,不敢向他們多瞧一眼。要知他那「打遍天下無敵
手」的外號,實是犯了武林大忌,天下英雄好漢,那一個不想將這頭
銜摘了下來。他一生所歷風險多過常人百倍,皆拜這外號之所賜。此
刻心想:「這幾人說不定是沖著我而來。他們成群結黨,一齊上來倒
是難鬥。不知前面是否更有高手理伏?」

  只聽那「調侯兄」與南仁通高談闊論,說的都是些官場中升遷降
謫的軼聞。廊下那腳夫和補鍋匠卻大聲吵嚷起來。兩人爭的是世上有
沒有當真削鐵如泥的寶劍寶刀。那腳夫道:「什麼削鐵如泥,都是吹
大氣!那寶刀也不過鋒利點兒,當真就這麼神?」補鍋匠道:「你見
過多少世面了?知道什麼?寶刀就是寶刀,若不是怕嚇壞了你,我就
拿一口讓你開開眼界。」腳夫嚷道:「你有寶刀?呸,別發你的清秋
大夢吧!有寶刀也不補鍋兒啦!只怕磨不利的鈍柴刀、鏽菜刀,倒有
這麼一把兩把!」眾人聽著都大笑起來。

  補鍋匠氣鼓鼓的從擔兒裡取出一把刀來,綠皮鞘子金吞口,模樣
甚是不凡。他刷地拔刀出鞘,寒光逼人,果然是好一口利刃。眾人都
讚了一聲:「好刀!」補鍋匠拿起刀來,一刀作勢向腳夫砍去。腳夫
抱頭大叫:「我的媽呀!」急忙避開,眾人又是一陣轟笑。

  苗人鳳瞧了二人神情,心道:「這兩人果是一路。這麼串戲,卻
不是演給我看的了。」

  補鍋匠道:「有上好菜刀柴刀,請借一把。」那店伴應聲入廚,
取了一把菜刀出來。補鍋匠道:「你拿穩了!」那店伴將菜刀高高舉
起。補鍋匠橫刀揮去,當的一聲,菜刀斷為兩截。

  眾人齊聲喝採:「果是寶刀!」

  補鍋匠得意洋洋,大聲吹噓,說他這柄刀如何厲害,如何名貴。
廊下眾人臉現仰慕之色,津津有味的聽著。南仁通聽他說了一會,忍
不住「哼」了一聲,臉現不屑之色。

  那「調侯兄」道:「仁通兄,這柄刀確也稱得上個『寶』字了,
想不到販夫走卒之徒,居然身懷這等利器。」南仁通道:「利則利
矣,寶則未必。」「調侯兄」道:「我兄此言差矣!你瞧此刀削鐵如
泥,世上那裡更有勝於此刀的呢?」南仁通道:「吾兄未免少見多
怪,兄弟就……」還待再說下去,南小姐忽然插口道:「爹,你喝得
多啦,快吃了飯去睡吧。」

  南仁通笑道:「嘿,女孩兒就愛管你爹爹。」說著卻真的要飯
吃,不再喝酒。那「調侯兄」又道:「兄弟今日總算開了眼界,這等
寶刀,吾兄想來也是生平第一次見到。」南仁通冷笑道:「勝於此刀
十倍的,兄弟也常常見到。」「調侯兄」哈哈大笑,道:「取笑取
笑!吾兄是位文官,又見過什麼寶刀來?」

  補鍋匠聽到了二人對答,大聲道:「世上若有更勝得此刀的寶
刀,我寧願把頭割下來送他。吹大氣又誰不會啦?嘿,我說我兒子也
做個五品官呢,你們信不信啦?」眾人忙喝:「胡說,快閉嘴!」

  南仁通氣得臉也白了,霍地站起,大踏步走向房中。南小姐連
叫:「爹爹!」他那裡理會,片刻間捧了一柄三尺來長的彎刀出來。
但見刀鞘烏沉沉的,也無異處。他大聲道:「喂,補鍋兒的,我這裡
有把刀,跟你的比一下,你輸了可得割腦袋。」補鍋匠道:「若是老
爺輸了呢?」南仁通氣道:「我也把腦袋割與你。」南小姐道:「
爹,你喝多啦,跟他們有什麼說的?回房去吧!」南仁通若有所悟,
哼了一聲,棒著刀轉身回房。

  補鍋匠見他意欲進房,又激一句:「若是老爺輸了,小人怎敢要
老爺的腦袋?不如老爺招小人做女婿吧!」眾人有的嘩笑,有的斥他
胡說。南小姐氣得滿臉通紅,不再相勸,賭氣回房去了。

  南仁通緩緩抽刀出鞘,刃口只露出半尺,巳見冷森森一道青光激
射而出,待那刀刃拔出鞘來,寒光閃爍不定,耀得眾人眼也花了。南
仁通道:「我這口刀,有個名目,叫作『冷月寶刀』,你瞧清楚了
。」

  補鍋匠湊近一看,見刀柄上用金絲銀絲鑲著一鉤眉毛月之形,說
道:「老爺的刀好,那不用比了。」

  苗人鳳見眾人言語相激,南仁通取出寶刀,心下已自了然,原來
這幾人均是為這口寶刀而來。學武之士把寶劍利刃看得有如性命一
般,身懷利器,等於武功增強數倍。他有如此一柄寶刀,無怪眾人眼
紅。不過他是文官,這刀卻從何處得來?這些人卻又如何知曉?苗人
鳳初時提防這幾人陰謀對付自己,一直深自戒備,現下既知他們是想
奪寶刀,心下坦然,登時從局中人變成了旁觀客。但見寶刀一出鞘,
那「調侯兄」、店伴、腳夫、車夫、補鍋匠一齊湊攏。苗人鳳知道這
五人均欲得刀,只是礙著旁人武功了得,這才不敢貿然動手,否則以
南仁通手無縛雞之力,這把刀早已被人奪去,那裡等得到今日?

  南仁通恨那補鍋匠口齒輕薄,本要比試,但見他那把刀鋒銳無
比,也非常物,若是鬥個兩敗俱傷,豈非損傷了至寶?於是說道:
「你知道了就好,下次可還敢胡說八道麼?」正要還刀入鞘,那「調
侯兄」突然一伸手,將刀奪過,擦的一聲輕響,與補鍋匠手中利刃相
交,補鍋匠的刀刃斷為兩截,接著又是當的一響,刀頭落在地下。補
鍋匠、腳夫、車夫、店伴四人將「調侯兄」四下圍住,立時就要動
手。「調侯兄」雖然寶刀在手,卻是寡不敵眾,當即將刀還給了南仁
通,翹拇指說道:「好刀,好刀!」南仁通臉上變色,責備道:「
咳,你也太過魯莽了!」見寶刀無恙,這才喜孜孜的還刀入鞘,回房
安睡。

  苗人鳳知道適才五人激南仁通取刀相試,那是要驗明寶刀的正
身,不出一日,五人就有一場流血爭鬥。他雖俠義為懷,但見那南仁
通橫行霸道,不是好人,這把刀只怕也是巧取豪奪而得,心想我自去
祭墓,不必理會他們如何黑吃黑的奪刀。

  次日絕早起來,只見南仁通已然起行,補鍋匠等固然都已不在店
內,連那店伴也已離去。一問之下,這人果然是昨天傍晚才到的惡
客,給了十兩銀子,要喬裝店伴。苗人鳳暗暗嘆息:「常言道:謾藏
誨盜,果然一點兒不錯。」結了店賬,上馬便行。

  馳出二十餘裡,忽聽西面山谷中一個女子聲音慘呼:「救命!救
命!」正是南小姐的聲音。苗人鳳心想:「這些惡賊奪了刀還想殺
人,這可不能不管。」一躍下馬,展開輕身功夫循聲趕去,轉過兩個
彎,只見雪地裡殷紅一片,南仁通身首異處,死在當地。那「冷月寶
刀」橫在他身畔,五個人誰也不敢伸手先拿。南小姐卻給補鍋匠抓住
了雙手,掙紮不得。

  苗人鳳隱身一塊大石之後,察看動靜。只聽「調侯兄」道:「寶
刀只有一把,卻有五個人想要,怎麼辦?」那腳夫道:「憑功夫分上
下,勝者得刀,公平交易。」「調侯兄」向南小姐瞧了一眼,說道:
「寶刀美人,都是難得之物。」補鍋匠道:「我不爭寶刀,要了她就
是啦。」店伴冷笑道:「也不見得有這麼便宜事兒。武功第一的得寶
刀,第二的得美人。」腳夫、車夫齊聲道:「對,就是這麼著。」店
伴向補鍋匠道:「老兄,勞駕放開手,說不定在下功夫第二,這是我
的老婆!」「調侯兄」笑道:「正是!」轉頭厲聲向南小姐道:「你
敢再嚷一聲,先斬你一刀再說!」補鍋匠放開了手。南小姐伏在父親
屍身之上,抽抽噎噎的哭泣。

  那車夫笑道:「小姐,別哭啦。待會兒就有你樂的啦!」伸手去
摸她臉,神色極是輕薄。

  苗人鳳瞧到此處,再也忍耐不住,大踏步從石後走了出來,低沉
著嗓子喝道:「下流東西,都給我滾!」那五人吃了一驚,齊聲喝
道:「你是誰?」苗人鳳生性不愛多話,揮了揮手,道:「一齊滾
!」補鍋匠性子最是暴躁,縱身躍起,雙掌當胸擊去,喝道:「你給
我滾!」苗人鳳左掌揮出,以硬力接他硬力,一推一揮,那補鍋匠騰
空直飛出去,摔在丈許之外,半天爬不起來。

  其餘四人見他如此神勇,無不駭然,過了半晌,不約而同的問
道:「你是誰?」苗人鳳仍是揮了揮手,這次連「滾」字也不說了。

  那車夫從腰間取出一根軟鞭,腳夫橫過扁擔,左右撲上。苗人鳳
知道這五人都是勁敵,若是聯手攻來,一時之間不易取勝,當下一出
手就是極厲害的狠招,側身避開軟鞭,右手疾伸,已抓住扁擔一端,
運力一抖,喀喇一響,棗木扁擔斷成兩截,左腳突然飛出,將那車夫
踢了一個筋鬥。那腳夫欲待退開,苗人鳳長臂伸處,已抓住他的後
領,大喝一聲,奮力擲出,那腳夫猶似風箏斷線,竟跌出數丈之外,
騰的一響,結結實實的摔在雪地之中。

  那「調侯兄」知道難敵,說道:「佩服,佩服,這寶刀該當閣下
所有。」一面說一面俯身拾起寶刀,雙手遞了過來。苗人鳳道:「我
不要,你還給原主!」那「調侯兄」一怔,心想:「世上那有這樣的
好人?」一抬頭,只見他臉如金紙,神威凜凜,突然想起,說道:
「原來閣下是金面佛苗大俠?」苗人鳳點了點頭。「調侯兄」道:
「我們有眼不識泰山,栽在苗大俠手裡,還有什麼話說?」當下又將
寶刀遞上,說道:「小人蔣調侯,三生有幸,得逢當世大俠,這寶刀
請苗大俠處置吧!」苗人鳳最不喜別人羅唆,心想拿過之後再交給南
小姐便是,當下伸手握住了刀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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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s9900 發表於 2009-12-15 18:56 引言回覆
 鐘氏三兄弟各展輕功躍開,三人互相望了一眼,臉上都有驚駭之
色。鐘兆英道:「老大,掛了彩啦?」鐘兆文道:「不礙事。」他見
苗人鳳椅子斜傾,坐得搖搖欲墜,心想如此良機,日後再難相逢,只
是忌憚他寶刀鋒利,刀法精奇,於是抱拳說道:「兵刃上我三兄弟不
是敵手,我們再領教你家拳招掌法。」這話兒說得冠冕堂皇,卻是不
懷好意,是要敵人自去其長。他三人此來乘人之危,乃是仇殺拚命,
並非比武較藝,這番說話苗人鳳本來大可不必理會,但他藝高人膽
大,一聲冷笑,寶刀歸鞘,點了點頭,說道:「好!」

  三兄弟拋下判官筆,蹦跳竄躍,攻了上來。三人每一步都是跳
躍,竟無一步踏行。苗人鳳的掌法何等威猛,一經施展,三兄弟欺不
近八尺以內,也是鐘門武功卓然成家,否則單是給他掌力一震,已受
重傷。鐘兆英人最機靈,見他椅腳斷了一只,已難坐穩,心想依樣葫
蘆,再打斷一只椅腳,非教他摔倒不可,當下又使出地堂拳法,滾向
苗人鳳椅後,猛地右腿橫掃,喀喇一響,果然又將椅腳踢斷了一只。

  那椅子本已傾側,此時急向後倒。苗人鳳伸手在椅背一按,人已
躍起。他惱恨鐘兆英狡詐,從半空中如大鷹般向他撲擊下來。鐘兆英
嚇得心驚膽戰,大叫:「老大,老三!」兆文、兆能雙雙從旁來救。
苗人鳳雙掌發力,左掌打在鐘兆文肩頭,右掌拍在鐘兆能胸口。兩人
經受不起,雙雙向外跌出。鐘兆英乘機幾個翻身逃出廳門,看苗人鳳
時,也已摔倒在地。

  三兄弟見他如此神勇,那敢進來再鬥?鐘兆英瞥見店門旁堆滿騾
馬的草料,心念一動,取出火摺幌著了,就在草料上一點。那麥稈乾
得透了,登時起火,順風燒向店堂。客店中店夥客商一見火頭,一陣
大亂,紛紛奔出。三兄弟拿著判官筆在門口監視,叫道:「誰救那壞
了腿的客人,老子打開他的腦袋瓜子!」眾人自逃性命不及,又有誰
敢去救人?

  苗人鳳見霎時之間風助火勢,濃煙火舌卷進廳來,自己雙腿不能
行走,敵人又守在門口,暗道:「難道我一世英雄,今日竟活活燒死
在這裡不成?」一轉眼見南小姐已隨眾人逃出,心下略寬,火光中只
見屋角裡放著一困粗索,暗叫:「天可憐見!」爬著過去抖開繩索,
在手臂上繞了十來圈。

  鐘氏兄弟眼見煙火圍門,這個當世無敵的苗人鳳勢必葬身火窟,
三人心中大喜,相視而笑。

  南小姐當危急時奪門而出,此時卻想起苗人鳳尚在店內,他為相
救自己而受傷喪生,不禁大為難受,珠淚盈眶,正自難忍,猛聽得店
堂內一聲大喝,一條繩索從火燄中竄將出來,一端巳卷住門外那株大
銀杏的樹幹。接著繩子一盪,苗人鳳又高又瘦的身軀已飛了出來。

  眾人見他突似飛將軍自天而降,無不駭然。苗人鳳左手抓繩,身
子自空向鐘氏三兄弟撲去。三鐘嚇得魂飛天外,已無鬥志,當即發足
奔逃。他三人輕功雖高,終不及苗人鳳拉著繩子飛盪迅速,被他伸出
蒲扇大的手掌,一擲一抓,一抓一擲,三兄弟都飛身而入火堆。總算
三人武功均高,一入火堆,急忙逃出,但已燒得須眉盡焦,狼狽不
堪。到此地步,三兄弟那敢逗留,馬匹也不要了,向南急奔而去,但
聽苗人鳳豪邁爽朗的大笑聲,不絕從身後傳來。

  苗人鳳想到當年力戰鬼見愁鐘氏三雄的情景,嘴角上不自禁出現
了一絲笑意,然而這是愁苦中的一絲微笑,是傷心中一閃即逝的歡
欣。於是他想到腿上傷癒之後,與南小姐結成夫婦,這個刻骨銘心、
傾心相愛的妻子,就是眼前這個美婦人。他在身前不過五尺,五尺卻
比五千裡、五萬裡的路程更加遙遠。

  於是,他想到兩人新婚後那段歡樂的日子,他帶著他的蘭(南小
姐名字叫做南蘭)一同去拜祭胡一刀夫婦的墓,他把冷月寶刀封在墳
土之中,心裡想:世上除了胡一刀外,再也無人配用這把寶刀。他既
然不在世上了,寶刀就該陪著他。

  於是在胡一刀的墓前,他把當年這場比武與誤傷的經過說給妻子
聽。他從來不愛多說話,這一天卻是說得滔滔不絕。這件事在他心中
鬱積了十年,直到這天,方在最親近的人面前發泄出來。他辦了許多
酒菜來祭奠胡一刀,擺滿了一桌,就像當年胡夫人在他們比武時做了
一桌菜那樣。

  於是他喝了不少酒,好像這位生平唯一的知己復活了,與他一起
歡談暢飲。他癒喝得多,癒是說得多。說到對這位遼東大俠的欽佩與
崇仰,說到造化的弄人,人世的無常,說到胡夫人對丈夫的情愛,他
說:「像這樣的女人,要是丈夫在火裡,她一定也在火裡,丈夫在水
裡,她也在水裡……」

  突然之間,看到自己的新娘臉色變了,掩著臉遠遠奔開。他追上
去想要解釋,但他是醉了,他不會說話,何況,他心中確是記得客店
中鐘氏三雄火攻的那一幕……他是在火裡,而她卻獨自先逃了出去
……

  他一生慷慨豪俠,素來不理會小節,然而這是他生死以之相愛的
人……在他腦子裡,一直覺得南蘭應該逃出去,她是女人,不會半點
武功,見到了濃煙烈火自然害怕,她那時又不是他的妻子,陪著他死
了,又有什麼好處?……但在心裡,他深深盼望在自己遇到危難之
時,有個心愛的人守在身旁,盼望心愛的人不要棄他而先逃……他一
直羨慕胡一刀,心想他有一個真心相愛的夫人,自己可沒有。胡一刀
雖然早死,這一生卻比自己過得快活。

  於是在酒醉之後,在胡一刀的墓前,無意中說錯了一句話,也可
說是無意中流露了真心。這句話造成了夫妻間永難彌補的裂痕。雖
然,苗人鳳始終是極深厚極誠摯的愛著妻子。

  他永遠不再提到這件事,甚至連胡一刀的名字也不提,南蘭自然
也不會提。

  後來女兒若蘭出世了,像母親一般的美麗,像母親一般的嬌嫩。
夫妻間的感情加深了一層。然而,他是出身貧家的江湖豪傑,妻子卻
是官家的千金小姐。他天性沉默寡言,整天板著臉,妻子卻需要溫柔
體貼,低聲下氣的安慰。她要男人風雅斯文、懂得女人的小性兒,要
男人會說笑,會調情……苗人鳳空具一身打遍天下無敵手的武功,妻
子所要的一切卻全沒有。如果南小姐會武功,或許會佩服丈夫的本事
,會懂得他為什麼是當世一位頂天立地的奇男子。但她壓根兒瞧不起
武功,甚至從心底裡厭憎武功。因為,她父親是給武人害死的,起因
是在於一把刀﹔又因為,她嫁了一個不理會自己心事的男人,起因是
在於這男人用武功救了自己。

  她一生中曾有一段短短的時光,對武功感到了一點興趣,那是丈
夫的一個朋友來作客的時候。那就是這個英俊瀟洒的田歸農。他沒一
句話不在討人歡喜,沒一個眼色不是軟綿綿的教人想起了就會心跳。
但奇怪得很,丈夫對這位田相公卻不大瞧得起,對他愛理不理的,於
是招待客人的事兒就落在她身上。相見的第一天晚上,她睡在床上,
睜大了眼睛望著黑暗的窗外,忍不住暗暗傷心:為什麼當日救她的不
是這位風流俊俏的田相公,偏生是這個木頭一般睡在身旁的丈夫?

  過了幾天,田歸農跟她談論武功,發覺她一點兒也不會,便教了
她幾路拳腳。她學得很起勁,雖然她還是不喜歡武功,只因是他教
的,就興致勃勃的學了。

  終於有一天,她對他說:「你跟我丈夫的名字該當對調一下才
配。他最好是歸農種田,你才真正是人中的鳳凰。」也不知是他早有
存心,還是因為受到了這句話的風喻,終於,在一個熱情的夜晚,賓
客侮辱了主人,妻子侮辱了丈夫,母親侮辱了女兒。

  那時苗人鳳在月下練劍,他們的女兒苗若蘭甜甜地睡著……

  南蘭頭上的金鳳珠釵跌到了床前地下,田歸農給她拾了起來,溫
柔地給她插在頭上,鳳釵的頭輕柔地微微顫動……

  她於是下了決心。丈夫、女兒、家園、名聲……一切全別了,她
要溫柔的愛,要熱情。於是她跟著這位俊俏的相公從家裡逃了出來。
於是丈夫抱著女兒從大風雨中追趕了來,女兒在哭,在求,在叫「媽
媽」。但她已經下了決心,只要和歸農在一起,只過短短的幾天也是
好的,只要和歸農在一起,給丈夫殺了也罷,剮了也罷。她很愛女
兒,然而這是苗人鳳的女兒,不是田歸農和她生的女兒。

  她聽到女兒的哭求,但在眼角中,她看到了田歸農動人心魄的微
笑,因此她不回過頭來。

  苗人鳳在想:只盼她跟著我回家去,這件事以後我一定一句不
提,我只有加倍愛她,只要她回心轉意,我要她,女兒要她!

  苗夫人在想:他會不會打死歸農?他很愛我,不會打我的,但會
不會打死歸農?

  苗若蘭小小的心靈中在想﹔媽媽為什麼不理我?不肯抱我?我不
乖嗎?

  田歸農也在想他的心事。他的心事是深沉的。他想到闖王所留下
的無窮無盡的財寶,苗夫人是打開這寶庫的鑰匙。當然,她很美麗,
嬌媚無倫,但更重要的是闖王的寶庫,苗人鳳會不會打死我呢?

  苗人鳳在等待,廳上的鏢客、群盜、侍衛、商家堡的主人,獨臂
人和小孩,大家都在等待。廳上有很多人,但誰也不說話,只聽到一
個小女孩在哭叫:「媽媽!媽媽!抱抱蘭蘭!」

  即使是最硬心腸的人,也盼望她回過身來抱一抱女兒。

  自從走進商家堡大廳,苗人鳳始終沒說過一個字,一雙眼像鷹一
般望著妻子。

  外面在下著傾盆大雨,電光閃過,接著便是隆隆的雷聲。大雨絲
毫沒停,雷聲也是不歇的響著。

  終於,苗夫人的頭微微一側。苗人鳳的心猛地一跳,他看到妻子
在微笑,眼光中露出溫柔的款款深情。她是在瞧著田歸農。這樣深情
的眼色,她從來沒向自己瞧過一眼,即使在新婚中也從來沒有過。這
是他生平第一次瞧見。

  苗人鳳的心沉了下去,他不再盼望,緩緩站了起來,用油布細心
地妥貼地裹好了女兒,放在自己胸前。他非常非常的小心,因為世界
上再沒有這樣慈愛、這樣傷心的父親。

  他大踏步走出廳去,始終沒說一句話,也不回頭再望一次,因為
他已經見到了妻子那深情的眼色。

  大雨落在他壯健的頭上,落在他粗大的肩上,雷聲在他的頭頂響
著。

  小女孩的哭聲還在隱隱傳來,但苗人鳳大踏步去了。他抱著女
兒,在大風大雨中大踏步走著。

  他們沒有回家去。這個家,以後誰也沒有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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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s9900 發表於 2009-12-15 18:58 引言回覆
第三回:英雄年少
苗人鳳抱著女兒,在大風雨中離開了商家堡。俠士雖去,余威猶存。
他進廳出廳,并無一言半語,但群豪震懾,不論識與不識,無不凜
然。眾人或驚或愧,或敬或懼,過了良久,仍是無人說話,各自凝
思。

苗夫人緩緩站起,嘴角邊帶著強笑,但淚水在眼眶中滾了几轉,終於
從白玉一般的腮邊滾了下來。田歸農倏地起身,左手握住腰間長劍劍
柄,拉出五寸,錚的一聲,重歸劍鞘,這一下手勢瀟洒利落已極,低
聲道:“蘭妹,走吧。”雙眼望著大車中一鞘鞘的銀鞘。神態雖是不
減俊雅風流,但語聲微抖,掩不了未曾盡去的恐懼之心。

馬行空見田歸農仍想劫鏢,強自撐起,叫道:“春兒,取兵刃來!”
馬春花見父親受傷非輕,含淚道:“爹!”馬行空聲音威嚴,說道:
“快取來。”馬春花從背囊中取出隨著父親走了數十年鏢的金絲軟
鞭,正要遞過,突然後堂咳嗽一聲,走出一個老婦,身穿青布棉襖,
下系黑裙,脊梁微駝,兩鬢全白,頂心的頭發卻是一片漆黑。商寶震
雖被田歸農打倒,受傷不重,搶上去叫道:“媽,這裡的事你老人家
別管,請回去休息吧。”原來這老婦正是商寶震的母親。

商老太點了點頭,不動聲色地道:“栽在人家手裡啦?”語聲嘶啞,
甚是難聽。商寶震臉露慚色,垂首道:“兒子不中用,不是這姓田的
對手。”說著向田歸農一指,不禁愧憤交集。

商老太雙眼半張半開,黯淡無光,木然向田歸農望了一下,又向苗夫
人望了一下,喃喃道:“好個美人兒!”突然間一個黃瘦男孩從人叢
中鑽了出來,指著苗夫人叫道:“你女兒要你抱,幹麼你不睬她?你
做媽媽的,怎麼一點良心也沒有?”

這几句話人人心中都想到了,可是卻由一個乞兒模樣的黃瘦小兒說出
口來,眾人心中都是一怔。只聽轟轟隆隆雷聲過去,那男孩大聲道:
“你良心不好,雷公劈死你!”戟指怒斥,一個衣衫襤褸的孩童,霎
時間竟是大有威勢。

田歸農一怔,刷的一聲,長劍出鞘,喝道:“小叫化,你胡說八道什
麼?”那盜魁閻基搶了上來,喝道:“快給田相公……夫……夫人磕
頭。”那男孩不去理他,臉上正氣凜然,仍是指著苗夫人叫道:“
你……你好沒良心!”

田歸農提起長劍,正要分心刺去,苗夫人突然“哇”的一聲,掩面而
哭,在大雨中直奔了出去。田歸農顧不得殺那男孩,提劍追出。他一
竄一躍,已追到苗夫人身旁,勸道:“蘭妹,這小叫化胡說八道,別
理他。”苗夫人哽咽道:“我……我確是良心不好。”哭著說話,腳
下絲毫不停。田歸農伸手挽她臂膀,苗夫人用力一掙。田歸農若是定
要挽住,苗夫人再苦練十年武功也掙扎不脫,但他不敢用強,只得放
開了手,軟語勸告。

但見二人在大雨中越行越遠,沿著大路轉了個彎,給一排大柳樹擋住
後影。雨點濺地,水花四舞,二人再不轉回。眾人吁了一口氣,轉眼
望那孩童,心想這人小小年紀,好大的膽氣,這條命卻不是撿來的?

閻基冷笑一聲,喝道:“那當真再美不過,閻大爺獨飲肥湯,豈不妙
哉!兄弟們,快搬銀鞘啊!”群盜轟然答應,散開來就要動手。閻基
左足飛起,將那男孩踢了個筋斗,順手掀住了獨臂漢子,喝道:“還
給我!”

商老太太嘶啞著嗓子,問道:“閻老大,這兒是商家堡不是?”閻基
道:“是啊,商家堡怎麼啦?”商老太道:“我是商家堡的主人不
是?”閻基一只手仍是掀住獨臂漢胸口,仰天大笑,說道:“商老婆
子,你繞著彎兒跟我說什麼啊?你商家堡牆高門寬,財物定是不少,
可是想送點兒油水給兄弟們使使?”群盜隨聲附和,叫嚷哄笑。商寶
震氣得臉也白了,道:“媽,別跟他多說。兒子和他拚了。”從鏢行
趟子手中搶過一柄單刀,指著閻基叫陣。

閻基將獨臂漢一推,狠狠說道:“小子別走,老子待會跟你算帳。”
雙手一拍,向著商寶震斜眼而睨,臉上流氣十足,顯然壓根兒沒將他
放在眼裡。

商老太道:“閻老大,你跟我來,我有話對你說。”閻基一怔,油嘴
滑舌地道:“到哪兒啊?女人的房裡姓閻的可不去。”商老太就似沒
有聽見,仍道:“我有要緊話跟你說。”

閻基心想:“這老太婆倒有几分古怪,不知她叫我去哪裡?”正待
說:“閻大爺沒空跟你"□唆。”商老太已轉身走向內堂,啞聲道:
“你沒膽子,也就是了。”閻基仰天打個哈哈,笑道:“我沒膽子
?”拔腳跟去。二寨主為人細心,將閻基的鬼頭刀遞過,閻基左手倒
提了。商寶震不知母親叫他入內是何用意,跟隨在後。商老太雖不回
頭,卻聽出了兒子的腳步聲,說道:“震兒留在這兒!閻老大,你叫
弟兄們暫別動手。”說這几句話時向兒子和閻基一眼也沒瞧,但語音
中自有一股威嚴,似是發號施令一般。閻基道:“這話不錯,大伙兒
別動,等我回來發落。”群盜轟然答應,二寨主用黑話吆喝發令,分
派人手監視鏢客,防他們有何異動。

本來商寶震和三個侍衛助著鏢行,群盜已落下風,但商寶震和徐錚為
田歸農所傷,馬行空挨了閻基一腳後,再給田歸農打了一掌,傷勢更
重,形勢又自逆轉。群盜既不劫鏢,鏢行人眾也就靜以待變。

閻基跟隨在商老太背後,只見她背脊弓起,腳步蹣跚,原先心中存著
三分提防之意,此時盡數拋卻,笑問:“商老婆子,叫我進來可是獻
寶麼?”商老太道:“不錯,是獻寶。”閻基心中一動,他一生最是
貪財,瞧這商家堡一副大家氣派,底子甚是殷實,說不定那商老太一
見強人降臨,嚇破了膽,自行獻上珠寶贖命,也是有的,不由得又驚
又喜。只見她一直向後進走去,接連穿過三道院子,到了最後面的一
間屋外,呀的一聲把門推開,自己先走了進去,說道:“請進來吧
!”

閻基伸頭向房裡一探,見是一間兩丈見方的磚房,裡面空空蕩蕩,只
見一張方桌,更無別物,微感蹺蹊,提步進去,大聲道:“有話快
說,可別裝神弄鬼的。”商老太不答,伸手關上木門,又上了門閂。
閻基大奇,四下打量,只見桌上放著一塊靈牌,上書“先夫商劍鳴之
靈位”。閻基心想:“商劍鳴,商劍鳴,這名字好熟,那是誰啊?”
一時卻想不起來。

商老太緩緩說道:“你竟敢上商家堡來放肆,可算得大膽。若是先夫
在世,十個閻基也早砍了。今日商家堡雖只剩下孤兒寡婦,卻也容不
得狗盜鼠竊之輩上門欺侮。”几句話說完,突然腰板一挺,雙目炯炯
放光,凜然逼視,一個蹣跚龍鐘的老婦,霎時間變得英氣勃勃。

閻基微微一驚,心想:“原來這婆娘是故意裝老。”但想到一個女流
之輩,又有何懼,笑道:“上門也上了,欺人也欺了,你又咬我一
口?”

商老太霍地走到桌旁,從靈牌後面捧出一個黃色包袱,那包袱灰塵堆
積,放在靈牌之後毫不搶眼。她也不拍去灰塵,順手解了結子,打開
包袱,只見紫光閃閃,冷氣森森,卻是一柄厚背薄刃紫金八卦刀。閻
基驀地裡記起十余年前的一件往事,倒退兩步,左手倒提著的鬼頭刀
交與右手,叫道:“八卦刀商劍鳴!”

商老太臉色一沉,叫道:“豪杰雖逝鋼刀在!妾身就憑先夫這把八卦
刀,要領教閻老大的高招。”忽地抓住刀柄,一招“童子拜佛”,向
靈位行了一禮,回過身來,已成八卦刀法中的第一招“上勢左手抱
刀”。但見她沉肩墜肘,氣斂神聚,哪裡有半分衰邁老態?

閻基雖然微存戒心,但想以百勝神拳馬行空這等英雄,尚且敗在自己
手裡,若是商劍鳴復生,或許要懼他几分,這商老太本領再高也是有
限,當下鬼頭刀在空中虛劈一招,笑道:“你要比試刀法,何不就在
大廳之中?巴巴地到這兒來,難道定要丈夫的死人牌位給在一旁瞧
著,才顯得出本事麼?”商老太凜然道:“不錯,先夫威靈,震懾鼠
輩。”閻基不自禁地向那靈牌望了一眼,心中有些發毛,急欲了結此
事,走出這間冷冰冰、黑沉沉的靈堂,說道:“商老太,你發招吧
。”商老太道:“你是客人,閻寨主先請。”她聽他改了稱呼,口頭
上客氣了些,於是也稱他一聲“寨主”。

閻基道:“在下跟商家堡無冤無仇,這次劫鏢,乃是沖著馬老頭兒而
來。商老太既然定要出頭,咱們點到為止,不必真砍真殺。”商老太
雙眉豎起,低沉著嗓子道:“沒那麼容易!商劍鳴一生英雄,他建下
的商家堡豈容人說進便進,說出便出?”閻基也自惱了,道:“依你
說便怎地?”商老太道:“你敗了我手中鋼刀,將我人頭割去,連我
兒子也一并殺了……”閻基嚇了一跳,心想:“我跟你又無深冤大
仇,只不過無意冒犯,何必這麼性命相拚?”只聽她又道:“若是妾
身勝得一招半式,閻寨主頸上腦袋也得留下。”此言一出,跟著喝
道:“進招!”

閻基氣往上沖,大聲說道:“我要你母子性命何用?只要你這座連田
連宅的商家堡。”說著將刀一晃,欲待進招,商老太一招“朝陽刀”
已劈了過來。這一刀又快又猛,閻基急忙側頭,只聽呼的一響,震得
右耳中嗡嗡作聲,那刀從右腮邊直削下去,相距不過寸余,只要閃避
慢得一霎,這腦袋豈不是給她劈成兩半?

這一刀先聲奪人,閻基給她的猛砍惡殺嚇得為之一怔,知她第二招定
是回刀削腰,忙沉鬼頭刀一架,當的一響,雙刀相交,火光四濺。閻
基覺她膂力平平,遠遜於己,本已提起的心又放了下來,於是一招
“推刀割喉”,推了過去。商老太“哼”了一聲,側身避過,道:
“四門刀法,不足為奇。”閻基笑道:“平平無奇,卻要勝你。”語
聲未畢,踏步上前,使出一招“進手連環刀”。商老太不架不讓,竟
搶對攻,“削耳撩腮”,舉刀斜砍。

閻基大驚,心想:“怎麼拚命了?”本來武朮中原有不救自身、反擊
敵人的招數,但這種拚著兩敗俱傷的打法,總是帶著九分冒險,非至
敵招難解、萬不得已之際決計不用。此時商老太只要舉刀一擋,就能
架開敵招,哪知她竟行險著,不顧性命地對攻。

她不顧性命,閻基卻不得不顧,危急中扑地一滾,反身一腿。這一腿
去勢奇妙,商老太手腕險被踢中,八卦刀急忙翻過,閻基才收腿轉
身。原來他練熟了十余招怪異拳腳,近年來在江湖上戰無不勝,刀法
卻是平平,但他另有奇著,將那十几路奇拳怪腿夾在刀法之中,一路
第三四流的四面刀登時化腐朽為神奇,居然也打敗了不少英雄好漢,
此刻施將出來,每當刀法上一走下風,拳腳一動,立時扳轉劣勢。

頃刻之間一個老婦,一個盜魁,雙刀疾舞,在磚房中斗得塵土飛揚。
閻基見商老太刀法精妙,自己若非靠那十余招拳腳救駕保命,早已喪
生於八卦刀下,一個老婦居然有此武功,不由得暗暗稱奇,心道:
“如此久戰下去,若是一個疏忽,給她削去半邊腦袋,那可不是玩
的。”當下用長藏拙,不住地拳打足踢,偶然才砍上几刀。這法兒果
然生效,商老太難以抵擋,不斷退避。閻基洋洋得意,笑道:“嘿
嘿,商劍鳴什麼英雄了得,八卦刀法也不過如此。”

商老太對先夫敬若天神,此言犯了她的大忌,突然間目露凶光,刀法
一變,四下游走,白光閃閃,四面八方攻了上去。此刻她每一招都是
拚命,每一招都是搶攻,早將自己生死置之度外。閻基大叫:“你瘋
了麼?喂,商老太,你丈夫可不是我殺的,你跟我拚命幹麼?喂喂,
你聽見我說話沒有?”一面叫嚷,一面逃竄。

他斗志一失,商老太更是砍殺得如火如荼,出刀越來越快,此時閻基
的怪異拳腳已來不及使用,只想拔開門閂,逃出屋去。面臨一只瘋了
的母大虫,他哪裡還想到什麼勝負榮辱,唯一的念頭只是如何逃命。

他數次要去拔開門閂,總是給商老太逼得絕無余暇。眼見她“夜叉探
海”,“上步撩刀”,“仙人指路”,一刀猛似一刀,閻基把心一
橫,反背一腿踢出,叫聲“失陪!”左足用勁,竄身從窗口躍了出
去。豈知商老太拚著受他這一腿,如影隨形,跟著一刀砍了過去。只
聽二人同聲“啊喲”,一齊跌在窗下。

商老太立即躍起,肩頭雖被踢中,未受重傷。閻基的大腿上卻給結結
實實的一刀砍著,再也難以站立。

這一下他嚇得魂飛天外,只見商老太眼布紅絲,鋼刀跟著劈下,忙伸
雙手握住了她小腿,大叫:“饒命!”

商老太幼時陪伴父親、婚後跟隨丈夫闖蕩江湖,畢生會過無數武林豪
杰,如眼前這般沒出息的混蛋,卻是從未見過,心中一怔,這一刀就
砍不下去。閻基索性爬在地下,冬冬冬地大磕響頭,求道:“大人不
記小人過!我是狗娘養的王八蛋!老太太要抽筋剝皮,悉從尊便,這
一刀務懇留他一留。”

商老太嘆了口氣道:“好,命便饒你。你記住了,今日比武之事,不
許漏出一字。”閻基求之不得,連聲答應。商老太道:“去吧!”閻
基陪個笑臉,又磕了兩個頭,爬將起來,用刀拄在地下,一蹺一拐地
走出。商老太厲聲說道:“站住!咱們拚刀之前,說過任誰輸了,就
得在商家堡留下腦袋。你說話不算數,難道我也同你一般混帳?”

閻基嚇了一跳,回過頭來,只見商老太臉上猶似罩著一層嚴霜,顯是
并非說笑,哀求道:“你……你不是饒了我麼?”

商老太道:“饒得你性命,饒不得你腦袋。”說著手中八卦刀一揚,
厲聲道:“商劍鳴八卦刀出手,素不空回,過來!”閻基咕冬一聲,
雙膝落地。商老太手法好快,左手提起他的辮子,右手八卦刀一揮,
已將他辮子割下,喝道:“辮子留在商家堡,從今後削發為僧,不得
再在黑道中□混!”閻基喏喏連聲。商老太道:“你裹好腿傷,戴上
帽子,再到廳上招呼你的手下滾出商家堡。”

大廳上眾人你瞧我,我瞧你,不知二人在內堂說些什麼,等了半個時
辰,才見商老太顫巍巍地出來。閻基跟在後面,慢吞吞地走出,叫
道:“眾兄弟,銀兩不要了,大伙兒回寨去。”

此言一出,眾人無不大為驚愕。二寨主道:“大哥……”

閻基道:“回寨說話。”將手一揮,走出廳去。他不敢露出腿上受傷
痕跡,強行支撐,咬緊牙關出去。眾盜不敢違拗,向著一鞘鞘已經到
手的銀子狠狠望了几眼,轉身退出。片刻之間,群盜退得乾乾淨淨。

饒是馬行空見多識廣,卻也猜不透其中的奧妙,只見閻基行過之處,
地上點點滴滴留下一行血跡,料想他在內堂是受了傷,看來商家堡內
暗伏能人,卻哪裡料得著眼前這龍鐘老婦,適才竟和他拚了一場生死
決戰。他扶著女兒的肩頭站起待要施謝,商老太道:“震兒,跟我進
來!”馬行空一愕,只見他母子二人徑自進了內堂。

這一下鏢行人眾與三名侍衛都紛紛議論起來,有的說商老太舊時必與
那盜魁相識,曾有恩於他:有的說商老太一頓勸喻,動以利害,那盜
魁想到與御前侍衛為敵,非同小可,終於懸崖勒馬。正自瞎猜,商寶
震走了出來,說道:“家母請馬老鏢頭內堂奉茶。”

內堂敘話,商老太勸馬行空留在商家堡養傷,一面派人到附近鏢局邀
同行相助,轉保鏢銀前往金陵。經此一役,馬行空雄心全消,“百勝
神拳”的名號響了數十年,到頭來卻折在一個市井流氓般的盜賊手
中,對走鏢的心登時淡了。商老太護鏢不失,恩情太重,她的意思不
敢不遵,同時他心底還存了一個念頭,極想見一見那位挫敗閻基的武
林高手。當下謝了商老太的好意,一口答應照辦。

傍晚時分,大雨止了,三名御前侍衛道了攪擾別過,商寶震相送到大
門之外。

那獨臂人攜了男孩之手,也待告辭,商老太向那男孩瞧了一眼,想起
他怒斥苗夫人時那正氣凜然的神情,自忖:“這小小孩童,居然有此
膽識,倒也少見。”於是問道:“兩位要上何處?路上盤纏可夠用
了?”獨臂人道:“小人叔侄流落江湖,四海為家,說不上往哪裡
去。”商老太向那孩童細細打量,沉吟半晌,道:“兩位若不厭棄,
就在這兒幫忙幹些活兒。咱們庄子大,也不爭多兩口人吃飯。”那獨
臂人心中另有打算,一聽大喜,當即上前拜謝。商老太問起姓名,獨
臂人自稱名平四,那孩童是他侄兒,叫作平斐。

當晚平四叔侄倆由管家分派,住在西偏院旁的一間小屋中。二人關上
門窗,平四丑陋的臉上滿是喜色,低聲道:“小爺,你過世的爹娘保
佑,這兩張拳經終於回到你的手上,真是老天爺有眼。“平斐道:
“平四叔,你千萬別再叫我小爺,一個不慎給人聽見了,平白地惹人
疑心。”平四連聲稱是,從懷中掏出那油紙小包,雙手恭恭敬敬地遞
給平斐。他倒不是對這孩子如此恭敬,卻是想起了遺下兩頁拳經的那
位恩人。

平斐問道:“平四叔,你跟那閻基說了几句什麼話,他就心甘情愿地
交還了拳經?”平四道:“我說:‘你撕去的兩頁拳經呢?苗大俠叫
你還出來!’就這麼兩句說話,那時苗大俠便在他眼前,這是千載難
逢的良機,他就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不還。”平斐沉吟一會,道:
“這兩頁拳經為什麼在他那裡?你為什麼叫我記著他的相貌?他為什
麼見苗大俠這樣害怕?”

平四不答,一張臉抽搐得更加難看,淚水在眼眶中滾來滾去,強忍著
不讓掉下。平斐道:“四叔,我不問啦。你說過等我長大了,學成了
武功,再源源本本地說給我聽。我這就好好地學。”

於是叔侄倆在商家堡定居了下來。平四在菜園中挑糞種菜,平斐卻在
練武廳裡掃地抹槍。

馬行空在商家堡養傷,閑著就和女兒、徒兒、商寶震三人講論拳腳。
他們在演武練拳的當兒,平斐偶然瞧上一眼,但絕不多看。

他們知道這黃黃瘦瘦的孩子很大膽,卻從沒想到他身有武功,因此當
他偶爾看上一眼的時候,不論是有數十年江湖經歷的馬行空,還是聰
明伶俐的商寶震,從來不曾疑心過他是在留意拳法的奧妙。

但他決不是偷學武藝。他心中所轉的念頭,馬行空他們是更加想不到
了。因為每當他看了他們所說的奇招妙著之後,心裡總想:“那有什
麼了不起?這樣的招數只能對付庸才,卻打不到英雄好漢。”

因為他其實并不姓平,而是姓胡,他的姓名不是平斐而是胡斐:因為
他是胡一刀的兒子,那個和苗人鳳打了五日不分勝負的遼東大俠胡一
刀的兒子﹔因為他父親曾遺給他記載著武林絕學的一本拳經刀譜,那
便是胡家拳法和刀法的精義。

這本拳經刀譜本來少了頭上兩頁,缺了扎根基的入門功夫,缺了拳法
刀法的總訣,於是不論他多麼聰明用功,總是不能入門。現下機緣巧
合,給閻基偷去的總訣找回來了,於是一加融會貫通,武功進境一日
千里。

閻基憑著兩頁拳經上的寥寥十余招怪招,就能稱雄武林,連百勝神拳
馬老鏢頭也敗在他的手下,胡斐卻是從頭至尾學全了的。

當然,他年紀還小,功力很淺,許多精微之處還難以了解。但憑著這
本拳經刀譜,他練一天抵得徐錚他們練一個月。何況,即使他們練上
十年二十年,也不會學到這天下絕藝的胡家拳和胡家刀。

每天半夜裡,他就悄悄溜出庄去,在荒野裡練拳練刀。他用一柄木頭
削成的刀來練習,每砍一刀,就想像這要砍去殺父仇人的腦袋,雖
然,他并不知道仇人到底是誰。但平四叔將來會說的,等他長大成人
、武藝練好之後。

於是他練得更加熱切,想得更加深刻。因為最上乘的武功,是用腦子
來練而不是用身子練的。

這樣過了七八個月,馬行空的傷早就痊愈了,但商老太和商寶震熱誠
留客。馬行空的鏢行已歇了業,眼見主人殷勤,也就住了下來。

商寶震沒拜他為師,因為商老太有這麼一股傲氣,八卦刀商劍鳴家傳
絕藝,怎能去投外派師父?但馬行空感念他家護鏢的恩情,對商寶震
如同弟子一般看待,只要是自己會的,他想學什麼,就教什麼,將拳
技的精要傾囊以授。百勝神拳的外號殊非幸致,拳朮上確有獨到造
詣,這七八個月中,商寶震實是獲益良多。

馬行空也已看出來,商家堡并非臥虎藏龍,另有高人,只是那一日閻
基為何匆匆而去,卻是百思不得其解。有一次他偶然把話題帶到這件
事上,商老太微微一笑,顧而言他。馬行空知道主人不肯吐露,從此
絕口不提。

馬行空年老血虧,晚上睡得不沉。有一日三更時分,忽聽得牆外喀喇
一響,是誰無意中踏斷了一根枯枝。馬老鏢頭一生闖蕩江湖,聲一入
耳,即知有夜行人在屋外經過,但只這麼一響之後,再無聲息,竟聽
不出那人是向東向西,還是躲在牆上窺伺。他雖在商家堡作客,但主
人於己有恩,平日相待情意深厚,他已把商家堡的安危瞧得比自己的
家還重,當下悄悄爬起,從枕底取出金絲軟鞭纏在腰間,輕輕打開房
門,躍上牆頭,突見堡外黑影晃動,有人奔向後山而去。

他一瞥之下,見此人輕功頗為了得,心下尋思:“莫非那閻基心猶未
死,又來作怪?此事由我身上而起,姓馬的豈能袖手不顧?”於是躍
出牆外,腳下加快,向那黑影去路急追,但奔出數十丈,已自不見了
黑影的蹤跡。他心中一動:“不好,別要中了敵人調虎離山之計。”
急忙飛步扑回商家堡。來到堡牆之外,但聽四下裡寂靜無聲,這才放
心,心下卻是疑惑更甚:“適才此人身手不凡,實是勁敵。但瞧他身
形瘦小,與那盜魁閻基大不相同,不知是江湖上什麼好手到了?”

他抓住軟鞭,在掌上盤了几轉,弓身向庄後走去,要察看一個究竟。
竄出十余丈,將到庄院盡頭,忽聽西首隱隱有金刃劈風之聲。馬行空
暗叫一聲:“慚傀,果然有人來襲,卻不知跟誰動上了手?”雙足一
點,身形縱起。百勝神拳年紀雖老,身手仍是極為矯捷,左手在牆頭
一搭,一個倒翻身,輕輕落在牆內,循聲過去,聽得聲音是從後進的
一間磚屋中發出。但說也奇怪,二人一味啞斗,既無半聲吆喝叫罵,
兵刃亦不碰撞。他心知中間必有蹺蹊,先不沖進相助,湊眼到窗縫中
一張,險些不禁失笑。

但見屋中空空蕩蕩,桌上一燈如豆,兩個人各執鋼刀,盤旋來去地激
斗,一個是少主人商寶震,另一個卻是他母親商老太太,原來母子倆
正在習練刀法。

他只瞧了片刻,不由得倒抽一口涼氣,只見商老太太出手狠辣,刀法
精妙,固與日間的龍鐘老態大不相同,而商寶震一路八卦刀使將出
來,也是虎虎生風。原來非但商老太平時深藏不露,商寶震也是故意
隱瞞了武功。他平日教商寶震的只是拳腳,刀法自己并不擅長,商寶
震也從來不提,想不到這少年兵刃上的造詣著實不低。他悄立半晌,
想起十五年前在甘涼道上與商寶震的父親商劍鳴動手,被他砍了一
刀,劈了一掌,養了三年傷方得康復,自知與他功夫相差太遠,此仇
難報,甘涼道一路從此絕足不走。此時商劍鳴已死,商老太於己有
恩,昔日的小小嫌隙早已不放在心上,哪知今日中夜,又見仇人的遺
孀孤兒各使八卦刀對招。

他思潮起伏:“商老太的武功實不在我之下,何以她竟然半點不露痕
跡?她留我父女在庄,是否另有別情?”凝思片刻,再湊眼到窗縫中
時,見母子二人刀法已變,各使八卦游身刀法,滿室游走,刀中夾
掌,掌中夾刀,越打越快,打到第六十四招“收勢”,二人向後躍
開,母子倆依足了規矩,各自舉刀致敬,這才垂下刀來。商老太不動
聲色,在青燈之下臉泛綠光。商寶震卻已滿臉通紅,呼呼喘氣。

商老太沉著臉道:“你的呼吸總是難以調勻,進境如此之慢,何年何
月才能報得你爹爹的大仇?”馬行空心中一凜,只見商寶震低下了
頭,甚有愧色。商老太又道:“那苗人鳳的武功你雖沒見到,他拉車
的神力總是親眼目睹的了。胡一刀的功夫不在苗人鳳之下。這苗胡二
賊的武功,你此刻跟他們天差地遠,但只要勤學苦練,每過得一日,
你武功長一分,這二賊卻衰老了一分,終有一日,要將二賊在八卦刀
下碎尸萬段。”馬行空心想:“這母子二人閉門習武,不知胡一刀早
於十多年前便死了。”只聽商老太嘆了口長氣,說道:“唉,你這孩
子,我瞧你啊,這几日為那馬家的丫頭神魂顛倒,連練功夫也不起勁
了。”

馬行空一驚:“難道我那春兒和他有甚苟且之事?”但見商寶震滿臉
通紅,辯道:“媽,我見了馬姑娘總是規規矩矩的,話也沒跟她多說
几句。”商老太哼了一聲,說道:“你吃誰的奶長大?心裡打什麼主
意,難道我還不明白?你看中馬家姑娘,那不錯,她人品武藝,我心
中很合意。”商寶震很是高興,叫了聲:“媽!”商老太左手一揮,
沉著嗓子道:“你可知他爹是誰?”商寶震一愕道:“難道不是馬老
鏢頭?”商老太道:“誰說不是?你卻可知馬老鏢頭跟咱家有甚牽
連?”商寶震搖搖頭。商老太道:“孩子,他是你爹爹的大仇人。”
商寶震大出意料之外,不由得“啊”了一聲。

馬行空不禁發抖,但聽商老太又道:“十五年前,你爹爹在甘涼道上
跟馬行空動手。想你爹爹英雄蓋世,那姓馬的焉是他的對手?你爹爹
砍了他一刀,劈了他一掌,將他打得重傷。但那姓馬的亦非平庸之
輩,你爹爹在這場比武中也受了內傷。他回得家來,傷未平復,咱們
的對頭胡一刀深夜趕上門來,將你爹爹害死。若非你爹爹跟那姓馬的
事先有這一場較量,嘿嘿,八卦刀威震江湖,諒那胡一刀怎能害得你
爹爹?”她說到最後這几句話時語音慘厲,嗓子嘶啞,聽來極是可
怖。

馬行空一生經過不少大風大浪,此時聽來卻也是不寒而栗,心想:
“胡一刀何等的功夫,你商劍鳴就算身上無傷,也是難逃此劫。老婆
子心傷丈夫慘死,竟然遷怒於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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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s9900 發表於 2009-12-15 19:06 引言回覆
馬行空一生經過不少大風大浪,此時聽來卻也是不寒而栗,心想:
“胡一刀何等的功夫,你商劍鳴就算身上無傷,也是難逃此劫。老婆
子心傷丈夫慘死,竟然遷怒於我。”

只聽商老太又道:“陰差陽錯,這老兒竟會趕鏢投到我家來。這商家
堡是你爹爹親手所建造,怎容鼠輩在此放肆劫鏢?但你可知我留姓馬
的父女在此,有何打算?”商寶震聲音發顫,道:“媽……你……你
要我為爹爹復仇?”商老太厲聲道:“你不肯,是不是?你是看上了
那姓馬的丫頭,是不是?”

商寶震見母親眼中如要噴出火來,退後了兩步,不敢回答。

商老太冷笑道:“很好。過几天我給你跟那姓馬的提親,以你的家世
品貌,諒他決無不允。”

這几句話卻叫馬行空和商寶震都是大出意料之外。馬行空隔窗看到商
老太臉上切齒痛恨的神氣,微一琢磨,全身寒毛根根直豎:“這老太
婆用心好不狠毒!她殺我尚不足以泄憤,卻要將我花一般的閨女娶作
媳婦,折磨得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天可憐見,叫我今晚隔窗聽得
她母子這番說話,否則……我那苦命的春兒……”

商寶震年輕識淺,卻全不明白母親這番深意,只覺又是歡喜又是詫
異,想到母親肯為自己主持這門親事,歡喜倒有九分,只剩下一分詫
異。

馬行空只怕再聽下去給商老太發覺,凝神提氣,悄悄走遠,回到自己
屋中時抹了額頭一把冷汗,猛然省起:“那奔到後山的瘦小黑影卻又
是誰?”

第二天午後,馬行空穿了長袍馬褂,命商寶震請母親出來,有几句話
商量。商寶震又驚又喜,心想:“難道母親這麼快就已跟他提了親?
瞧他這副神氣打扮,那可不同尋常。”於是相請母親,來到後廳,和
馬行空分賓主坐下,自己下首相陪。他望望母親,又望望馬行空,一
顆心怦怦直跳,但聽馬老鏢頭道謝護鏢之德,東道之誼,商老太滿口
謙虛,只盼他二人說到正題,但兩個言來語去,盡是客套。

說了好一會,馬行空才道:“小女春花這丫頭的年紀也不小了,我想
跟商老太商量一件事。”商寶震心中怦的一下大跳。商老太大是奇
怪:“卻也沒聽說女家先開口來求親的。”說道:“馬老師盡說不
妨,咱們自己人,還拘什麼禮數?”馬行空道:“我除了這丫頭,一
生就收得一個徒弟。他天資愚鈍,性子又鹵莽,但我從小就當他親兒
子一般看待。這孩子跟春兒也挺合得來,我就想在貴庄給他二人訂了
這頭親事。”

商寶震越聽越不對,聽到最後一句話時,不自禁地站起身來。商老太
心下大怒:“這老兒好生厲害,定是我那不中用的兒子露了破綻。”
當下滿臉堆歡,連聲“恭喜”,又叫:“孩兒,快給馬老伯道喜!”
商寶震腦中胡涂一片,呆了一呆,直奔出外。

馬行空又和商老太客氣好一陣子,才回屋中,將女兒和徒兒叫來,說
今日要給二人訂親。徐錚大喜過望,笑得合不攏嘴來,馬春花紅暈雙
頰,轉過了頭不作聲。馬行空說道:“咱們在這兒先訂了親。至於親
事嘛,那是得回自個家去辦的了。”他知女兒和徒兒心中藏不住事,
昨晚所聞所見,竟是半句不提。

馬春花嬌憨活潑,明艷動人,在商家堡這麼八個月一住,商寶震和她
日日相見,竟叫他一縷情絲,牢牢地縛在這位姑娘身上。他剛得母親
答應要給自己提親,料想事無不諧,正在滿懷喜悅之際,突然聽到了
馬行空那几句晴天霹靂一般的言語。他獨自坐在房中,從窗中望出
去,呆呆地瞧著院子中一株銀杏,真難相信適才聽到的話竟會是馬行
空口中說出來的。

他喪魂落魄,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直至一名家丁走進房來,說道:
“少爺,練武的時候到啦,老太太等了你半天呢。”

商寶震一驚,暗叫:“糟糕,胡�堶J涂的誤了練武時候,須討一頓好
罵。”從壁上摘下了鏢囊,快步奔到練武廳中。只見商老太坐在椅
中,神色如常,說道:“今兒練督脈背心各穴。”轉頭向兩名持牌的
家丁叫道:“將牌兒拿穩了,走動!”商寶震暗暗納罕:“馬老師說
這等話,怎地媽毫不在乎?”但商老太平日訓子極嚴,練武之際尤其
沒半點假借,稍一不慎,打罵隨之,商寶震取金鏢扣在手中,不敢胡
思亂想,凝神聽著母親叫穴。

只聽商老太叫道:“苗人鳳,命門、陶道!”商寶震右手雙鏢飛出,
正中木牌上所繪人形背心兩穴。商老太又叫:“胡一刀,大椎、陽
關!”商寶震左手揚起,認明穴道,登登兩聲發出,“大椎穴”打准
了,“陽關穴”卻是稍偏,突然間見到木牌有異,“咦”的一聲,定
睛一看,只見木牌上原來寫著的“胡一刀”三個黑字已然不見。他招
手叫那持牌家丁過來,待那木牌拿近,看清楚“胡一刀”三字已被人
用利器刮去,卻用刀尖刻了歪歪斜斜的“商劍鳴”三個字,這一來適
才這兩鏢不是打了仇人,卻是打中了自己父親。商寶震又急又怒,反
手一掌,將那家丁打落兩枚牙齒,跟著一腳,將他踢倒在地。

商老太叫道:“且住!”心想這庄丁自幼在庄中長大,怎能如此大
膽,此事定是外人所為,心念一動,立時想到了馬行空師徒三人,說
道:“請馬老師來說話。”商寶震本來為人精細,今日婚事不成,失
意之下,鹵莽出手,一聽母親叫請馬老師,立時會意打錯了人,忙將
那庄丁拉起,說道:“打錯了你,別見怪。”伸手去拔牌上人形穴道
中的金鏢。商老太伸手攔住,說道:“慢著!就讓他得意一下,又有
何妨。”轉頭吩咐庄丁,到老爺靈堂中取紫金八卦刀來。

馬行空師徒三人走進廳來,見練武廳上人人神色有異。馬行空暗吃一
驚:“這老婆子好厲害,一時三刻就要翻臉。”當下雙手一拱,說
道:“老太太呼喚,不知何事?”商老太冷笑道:“先夫已然逝世,
馬老師往日雖有過節,卻也不該拿死人來出氣啊。”馬行空一呆,笑
道:“在下愚魯,請商老太明示。”

商老太向那木牌上一指,道:“馬老師乃是江湖上響當當的漢子,這
般卑鄙行徑,想來也不屑為,請問是令愛所幹的呢,還是賢高徒的手
筆?”說著雙目閃閃生光,向馬家三人臉上來回掃視。馬春花從未見
過她如此凜然有威,甚是驚詫。

馬行空見木牌上改了人名,也是大為駭異,朗聲道:“小女與小徒雖
然蠢笨,但決不敢如此胡鬧。”商老太大聲道:“那麼依馬老師之
見,這是商家堡自己人幹的勾當了?”馬行空想起昨晚所見的那瘦小
人形,說道:“只怕是外人摸進庄來,也是有的。在下昨晚……”商
老太攔斷話頭,厲聲喝道:“難道會是胡一刀那狗賊自己,來做這鬼
祟的勾當?”

一言甫畢,突然人圈外一人接著叫道:“不敢去找真人動手,卻將人
家的名字寫在牌上出氣,這才是卑鄙行徑,鬼祟勾當!”

商老太坐在椅上,瞧不見說話之人是誰,但聽到他聲音尖細,叫道:
“是誰說話?你過來!”只見兩名庄丁被人推著向兩旁一分,一個瘦
少年走上前來,正是胡斐。

這一下當真是奇峰突起,人人無不大出意外。商老太反而放低了嗓
子,說道:“阿斐,原來是你。”胡斐點頭道:“不錯,是我幹的。
馬老師他們全不知情。”商老太問道:“你這麼幹,為了什麼?”胡
斐道:“我瞧不過眼!是英雄好漢,就不該如此。”商老太點頭道:
“你說得很對,好孩子,你很有骨氣,你過來,讓我好好地瞧瞧你
。”說著緩緩伸出手去。

胡斐倒不料她竟會不怒,便走近身去。商老太輕輕握住他雙手,低聲
道:“好孩子,真是好孩子!”突然間雙手一翻,一手扣住他左腕
“會宗穴”,一手扣住他右腕“外關穴”。

她這一翻宛似電光石火,胡斐全未防備,登時全身酸麻,動彈不得。
若憑他此時武功,商老太哪能擒得他住?但他究竟全無臨敵經驗,不
知人心險詐,雙腕既入人手,空有周身本事,卻已半分施展不出。商
老太唯恐他掙扎,飛腳又踢中他的“梁門穴”,命庄丁取過鐵鏈麻
繩,牢牢將他手足反綁了,吊在練武廳中。

商寶震取過一根皮鞭,夾頭夾腦先打了他一頓。胡斐閉口不響,既不
呻吟,更不討饒。商寶震連問:“是誰派你來做奸細的?”問一句,
抽一鞭,又命庄丁去看住平阿四,別讓他跑了。他滿腔憤恨失意,竟
似要盡數在胡斐身上發泄。

馬春花和徐錚見胡斐已全身是血,心下不忍,几次想開口勸阻,但馬
行空連使眼色,神色嚴厲,命二人不可理會。

商寶震足足抽了三百余鞭,終究問不到主使之人,眼見再打下去便要
把他活活打死,這才拋下鞭子,罵道:“小賊,是奸賊胡一刀派你來
的是不是?”胡斐突然張嘴哈哈大笑。他這樣一個血人兒,居然尚有
心情發笑,而且笑得甚是歡暢盡意,并無做作,又是大出眾人意料之
外。商寶震搶起鞭子,又待再打,馬春花再也忍耐不住,大叫道:
“不要打了!”商寶震的皮鞭舉在半空,望著馬春花的臉色,終於緩
緩垂了下來。

胡斐身上每吃一鞭,就恨一次自己愚蠢,竟然不加防備而自落敵人之
手,當時全身皮開肉綻,痛得几欲昏去,忽聽馬春花“不要打了”四
字出口,睜開眼來,只見她臉上滿是同情憐惜之色,不由得大是感
激。

商老太見兒子為女色所迷,只憑人家姑娘一句話便即住手停鞭,心中
惱怒異常,鼻孔中微微一哼,卻不說話。馬行空道:“商老太,你好
好拷打盤查,總要問個水落石出。春兒、錚兒,咱們出去吧!”當下
向商老太一抱拳,領著女兒徒弟,走了出去。

馬春花出了練武廳,埋怨父親道:“爹,打得這麼慘,你怎麼見死不
救,還叫她好好拷打?”馬行空道:“江湖上人心險惡,女孩兒家懂
得什麼?”

對父親這几句話,馬春花確是不懂,這天晚上想到胡斐全身是血的慘
狀,總是難受,睡到半夜,翻來覆去地再也睡不著了,悄悄爬起身
來,從百寶囊中取出一包金創藥,出房門向練武廳走去。

走到廊下,只見一個人影,踱來踱去發出聲聲長嘆,聽聲音正是商寶
震。這時他也瞧見了馬春花,停步不動,低聲道:“馬姑娘,是你
麼?”馬春花道:“是啊!你怎麼還不睡?”商寶震搖頭道:“遭逢
今日之事,我怎麼睡得著?你怎麼不睡?”馬春花說道:“我跟你一
樣,也牽挂著今日之事,心�媄屭�。”她所說的“今日之事”,是指
胡斐被打。商寶震所說的卻是指她的終身另許他人,這時聽她說“心
中難受”,不由得身子發抖,暗想:“她果然對我甚有情意,她被許
配給那姓徐的蠢才,實是迫於父命,無可奈何。”當下大著膽子,上
前一步,柔聲叫道:“馬姑娘!”

馬春花道:“嗯,商少爺,我想求你一件事。”商寶震道:“你何必
求?你要我做什麼,我就給你做什麼,就是要我當場死了,把我的心
掏出來給你看,那也成啊。”這几句話說得情熱如沸,其實他心中想
說已久,卻一直不敢啟唇,這時想到好事成空,她又自行半夜�堨X來
細訴衷情,終於再也忍耐不住。

馬春花聽他這麼說,不禁愕然,平日但見他對自己溫文有禮,只道他
是大家公子,生性如此,實不知對自己竟懷有如此深情,呆了一呆,
笑道:“我要你死幹什麼?”商寶震四下一望,只怕在此處耽得久了
給旁人見到,低聲道:“這�婸☆雂ㄚK,咱們到牆外去。”馬春花點
點頭,兩人越牆而出。

商寶震攜著她手,走到一排大槐樹下并肩坐下。馬春花輕輕將手縮
回,道:“商少爺,那你是肯答允我了?”商寶震伸出手去握住她
手,道:“你說便是,何必問我?”馬春花又將手從他手中縮回,說
道:“我請你去放了阿斐,別再難為他了。”

這時樹頂上簌簌一動,但二人均未在意。她此言出口之先,商寶震盡
想著田歸農和苗夫人的私情,滿腔熱望,只盼她求自己也帶她私奔逃
走,豈知她所求的竟是去放那個小賊,不禁大是失望,黯然不語。馬
春花道:“怎麼?你不肯答允麼?”商寶震道:“你既喜歡,我總答
允的,拚著給媽責罵便是了。”

馬春花大喜,道:“謝謝你,謝謝你!”站起身來,道:“那麼咱們
去放他吧。”商寶震求道:“再在這兒多坐一會。”馬春花覺他既然
答允放人,不便拂他之意,重又坐回。商寶震道:“你的手讓我握一
會兒。”馬春花想到他情痴一片,也甚可憐,於是嫣然一笑,伸手讓
他握著。

商寶震輕輕握著她柔膩潤滑的小手,心中感慨萬端,險些要掉下淚
來。過了半晌,馬春花道:“阿斐給你吊著,多可憐的,你先去放了
他,我再給你握一會兒,好不好?”說著縮手站起。商寶震嘆了口
氣,跟著站了起來。

突聽得樹頂颯然有聲,一團黑影飛躍而下,站在兩人面前,笑道:
“不用你放,我早出來啦!”馬商二人大吃一驚,待得瞧清楚眼前之
人瘦瘦小小,竟是胡斐,心中的驚駭都變成了奇怪,齊聲問道:“誰
放你的?”胡斐笑道:“我何必要人放!我愛出來便出來了。”

原來他被商老太點了穴道,過了四個時辰,穴道自解,那鐵鏈麻繩卻
再也縛他不住。他使出收肌縮骨之法,從鏈索中輕輕脫了出來,幸好
鞭子打得雖重,卻都是肌膚之傷,并未損到筋骨。他活動了一下手
足,待要去救平阿四,卻聽得馬商二人說話和越牆出外之聲,於是搶
在頭�堙A躲在樹頂偷聽。他輕功高超,那二人又在全神貫注地說話,
是以并未知覺。

商寶震聽他說自己出來,哪�堛眱H,當下疑心大起:“定是又有奸細
混入了商家堡來?”搶上去抓他胸口。胡斐吃了他几百鞭子,這口怨
氣如何不出?身形一晃,左右開弓,拍拍拍拍,霎時之間連打了他四
個耳光。

商寶震急忙伸手招架,胡斐左手一晃,引得他伸手來格,右手砰的一
拳,迎面正中他的鼻子,立時鮮血長流。商寶震“啊”的一聲,胡斐
跟著起腳一鉤,商寶震急忙躍起兩丈,哪知對手連環腳踢出,乘他人
在半空,下盤無據,跟著一腳,將他踢了一個筋斗。這几下快捷無
倫,待得馬春花看清楚時,商寶震已連中拳腳,給踢翻在地。

胡斐氣猶未泄,礙著馬春花在旁,再打下去她定要出面幹預,她對自
己一片好心,大丈夫恩怨分明,只要她一句話,自己焉能不聽?當即
拍手叫道:“姓商的小狗賊,你敢追我麼?”說著轉身便逃。

商寶震莫名其妙地中了他的拳腳,只因對方出手太快,還道自己疏
神,不信他一個小小孩童,竟有勝於自己家傳八卦門的神妙武功,兼
之心上人在旁,這個臉如何丟得下?當下發足便追。

胡斐輕功遠勝於他,逃一陣,停一會,待他追近,又向前奔,轉眼間
便奔出七八�埵a,見馬春花雖然跟來,卻已遠遠拋在後面,於是立定
腳步,說道:“姓商的,今日小爺中了你母親的奸計,這才受辱,現
下讓你見識見識小爺的本事。”說著身形飛起,如一只大鳥般疾扑過
去。

商寶震從未見過這般打法,嚇得急忙閃避。胡斐左足在地下微微一
點,身子已轉過方向,跟著進扑。這時商寶震待要再讓,卻已不及,
當下喝道:“來得好!”雙掌并擊,正是他家傳八卦掌的厲害家數。
胡斐左手在他掌上一搭,一拉一扭,商寶震手腕劇痛,若不是縮手得
快,雙手手腕立被扭斷。胡斐左拳平伸,砰的一聲,擊中他的右胸,
跟著起腳,又踢中他的小腹。胡斐習練父親所遺拳經,今日初試身
手,竟然大獲全勝。

此刻商寶震全身縮攏,雙手護住頭臉,只有挨打的份兒,苦練了十多
年武功,在這少年手下,竟是半點施展不出。胡斐左腿虛晃,待他避
向右方,右腳倏地踢出,正中他右腰“京門穴”。商寶震站立不住,
扑地倒了。胡斐剝下他長衫,撕成几片,將他手腳反轉縛住,本要將
他吊在路旁的柳樹之上,但他人小,力氣不夠提上樹去,於是看准了
一個大椏枝,抓起商寶震來,大喝一聲:“去你的!”力貫雙臂,將
他擲了上去,正好擱在椏枝之間。

胡斐折下七八根柳條,當作鞭子,一鞭鞭往他頭上抽去,商寶震又驚
又怒,知他一報還一報,只得咬緊牙關忍受。堪堪打了三四十鞭,馬
春花急奔趕到,一見二人情景,大是驚詫,一時說不出話來。

胡斐笑道:“馬姑娘,我不用你求告,就饒了他!”說著哈哈大笑,
雖是一個十余歲的少年,但言語舉止,竟然豪氣逼人。他隨手將柳枝
遠遠拋出,大踏步便走。馬春花叫:“小朋友,你到底是誰?”

胡斐轉過頭來,朗聲答道:“姑娘見問,不得不說。我是大俠胡一刀
的兒子胡斐便是。”說罷縱聲長笑,片刻間背影已在柳樹後隱沒。

“我是大俠胡一刀的兒子胡斐便是!”人已遠去,話聲余音裊裊,兀
自鳴響。樹上商寶震,樹下馬春花,都是驚訝不已。

過了片刻,馬春花叫道:“商少爺,你能下來麼!”商寶震用力掙
扎,掙不脫腳上的綁縛,大是羞慚,明明是不能下來,這句話卻又怎
能出口?只脹紅了臉不作聲。馬春花道:“你別動,小心摔下來。我
上來助你。”縱身躍高,想要拉住樹干攀上,但那樹干甚高,這一躍
沒能抓住,當下手足并用,從樹干爬上樹去。

爬到樹干中間,忽聽得馬蹄聲響,一行人自北而來。此時晨光熹微,
天將黎明,馬春花心道:“怎地這早就有人趕路?”轉瞬之間,一行
人已來到樹下,共是人馬九乘。那九人見一個大姑娘爬在高樹之上,
都感詫異,勒馬觀看。馬春花嗔道:“有什麼好瞧的?走你們的吧
!”那九人也不理睬,再看到樹頂綁著一個青年男子,更是奇怪。

馬春花未到樹頂,提氣上躍,左手已在半空中抓住一根樹枝,一拉之
下,借勢翻上,竄到了商寶震身旁。樹底下兩個男人齊聲喝采:“好
俊的輕身功夫!”馬春花將商寶震手腳上的布條解開,低聲道:“沒
受傷麼?”她這句柔聲相詢,商寶震聽了大慰,道:“沒什麼。”拉
住樹枝一蕩,從數丈高處輕輕躍下。馬春花跟著下來,見馬上九人指
指點點,肆無忌憚的好生無禮,不禁心下惱怒,向他們橫了一眼。

只見九人有老有少,衣飾都頗華貴,個個腰挺背直,豪健剽悍。只居
中一位青年公子臉如冠玉,丰神俊朗,容止都雅,約莫三十二三歲年
紀,身穿一件寶藍色長袍,頭戴瓜皮小帽,帽子正中縫著一塊寸許見
方的美玉。馬春花從小就在鏢行,自識得珠寶,但見相隔數丈,仍可
看到那塊美玉瑩然生光,知道實是價值連城的寶物,他這麼隨隨便便
地縫在帽上,也不怕失落,心中好奇,不由得向他多望了一眼。

那公子見她明艷照人,身手矯捷,心中也是一動,向身旁一個中年漢
子低聲說了几句。那漢子點點頭,突然縱聲大笑,高聲道:“你小賊
定是偷了人家東西,給高高吊在樹上。”一個老者笑道:“你說偷了
什麼?怎麼他妹子又這麼巴巴地來救他?”他語帶輕薄,神色甚是浮
滑。

商寶震本已滿腔怒火難以發泄,聽了這些言語,突然縱身上去,拍的
一聲,打了這老者一個耳光。那老者騎在馬上,和他相隔丈余,他一
躍之間就打到人家耳光,倒也大出諸人意料之外。眾人不自禁地勒馬
退後,愕然相顧。那老者不提防受辱,如何忍得下這口氣?立即閃身
下馬,伸手來抓他衣襟。商寶震反手一勾,拿他手腕。那老者也是身
有武功,以抓變掌,掌底穿拳。二人在大路旁斗了起來。

商寶震雖被胡斐打了一頓,卻也沒傷到筋骨,一來意中人在旁觀斗,
二來屈氣難伸,將家傳八卦掌絕藝施展出來,越來越狠。那老者一招
接不住,肩頭中掌,踉踉蹌蹌地退開几步。他一定神待要再上,馬上
一人叫道:“老張你退下,這小子有點兒邪門。”

話聲甫畢,一個人影輕飄飄地從馬背上躍了下來。那老者當即閃開。
商寶震和馬春花見此人身手了得,不禁都留上了神。但見他一張紫膛
臉,神態威猛,身材魁梧,站著比商寶震要高出大半個頭。他雙手負
在背後,向商寶震打量,問道:“你是八卦門的麼?你師父姓褚還是
姓商?”一副傲慢的神色,全沒把對方放在眼�堙C

商寶震大怒,喝道:“你管得著麼?”那人微微一笑,道:“天下只
要是八卦門的,我們就管得著。”商寶震為人本來精細,但此日連受
挫折,盛怒之下,沒細想他言語中的含意,一招“劈雷墜地”,往他
膝蓋上擊去,出手甚是迅疾。

那人微微一笑,右手輕輕一揮,向左踏了一步,登時將他這一擊化解
了。商寶震的“游身八卦掌”一施出,再不停留,腳下每一步都按著
先天八卦的圖式,轉折如意,四梢歸一,繞著對方身子急速奔跑,一
掌一掌越打越快。

那大漢雙手出招極短,只是比著招式,始終不與商寶震手掌相觸,但
他所出的每一招,卻無一不是商寶震掌法的克星,往往使商寶震招式
未曾使全,便迫得收掌變勢。霎時之間,商寶震打出了四十余掌,竟
沒一掌帶到他一點衣角。旁觀眾人見那大漢如此了得,無不贊服。

商寶震焦躁起來,奔跑更速,掌法催緊。那大漢仍然好整以暇,面露
微笑,雙掌或揮或按,便如是獨個兒練拳一般。此時商寶震已然瞧
出,對方出招雖然極短,腳下卻也按著先天八卦的圖式,方位絲毫不
亂。他曾聽母親說過,八卦門中有一項極精深的“內八卦功夫”,非
將外八卦練至登峰造極,決不能動,但只要一練成,那時以靜制動,
克敵機先,差不多就是無敵於天下了。眼前此人明明是讓著自己,只
要他當真一出手,一招之間就能將自己打倒。他越想越是惶恐,突然
向後躍開,抱拳說道:“晚輩有眼不識泰山,原來是本門前輩到了
!”

那人微微一笑,仍然問道:“你師父姓褚還是姓商?”商寶震曾得母
親囑咐,在人前千萬不可吐露身分,以防對頭知悉,難遂報仇大事,
不禁躊躇不答。那人笑道:“你掌法門戶開闊,瞧來是商劍鳴師兄一
派了。大哥,你說是不是?”最後一句話是向馬上一個老者而說。

那老者年近五十,翻身下馬,向商寶震道:“你師父呢?引我們去見
見。我是你王師伯,這位是我兄弟,你拜師叔吧。”說著哈哈大笑。

商寶震知道父親的師父是威震河朔王維揚,乃是北京鎮遠鏢局的總鏢
頭,眼前這人自稱姓王,又是八卦門的高手,看來是自己師伯、師
叔,定然不假的了。但他生性精細,加問一句:“兩位跟威震河朔王
老鏢頭是怎生稱呼?”王氏兄弟相顧一笑。那老者道:“那是咱哥兒
倆的先父。你還不信麼?商師弟呢?”

商寶震更無遲疑,扑倒在地,磕了几個頭,口稱師伯師叔,說道:
“先父早已去世,師伯師叔當年沒接到訃告麼?”那年老的武師名叫
王劍英,他兄弟名叫王劍杰,都是王維揚的兒子。王維揚當年憑一對
八卦掌、一把八卦刀威震江湖綠林。黑道中有一句話道:“寧碰閻
王,莫碰老王”,端的是名揚天下,現時早已逝世多年。

商劍鳴雖是他的門下,但師徒間情誼甚是平常,離師門後少通音問。
王氏兄弟又在官府當差,青云得意,從來就沒將這個身在草野的同門
師兄弟放在心上。因此山東和北京雖相隔不遠,商劍鳴逝世的訊息王
氏兄弟竟然不知。

當下王劍英嘆了口氣,回身向那青年公子低聲說了几句話。那公子眼
角向馬春花斜睨一眼,歡然點頭。王劍英向商寶震道:“你家住此不
遠吧?你帶我兄弟到你父親靈前一祭。我們師兄弟一別二十余年,想
不到再無相見之期。”他頓了一頓,伸手向那公子一張,道:“你來
拜見福公子,我們都在公子手下當差。”

商寶震見那公子氣度高華,想是京中的貴介公子,這才收得王氏兄弟
這等豪杰替他當差,當下上前躬身下拜。福公子只擺擺手,說聲:
“請起!”卻不回禮。商寶震心中微微有氣:“好大的架子!你當真
是皇帝老子不成?”

一行人來到商家堡時,堡中已發覺胡斐逃走,正在到處找尋。商寶震
入內報訊,商老太聽說先夫的同門兄弟來到,又驚又喜,急忙出迎,
將胡斐的事拋在一旁。

王劍英給商老太引見。原來這九人之中,倒有五個是武林中的一流高
手,除王氏兄弟外,還有太極門的陳禹,少林派的古般若,天龍門南
宗的殷仲翔。陳禹和殷仲翔在江湖上名聲早顯,古般若年紀輕些,但
見他雙目有神,伸出手來干如枯木,手指堅挺,定是外家的一把好
手。其余三人是福公子的親隨侍仆,那受了商寶震毆擊的老者姓張,
大家叫他做張總管,自是福公子府中有權勢的人物了。

至於福公子是什麼身分,王劍英卻一句不提,只是稱他為“福公子
”。

王劍英、劍杰兄弟問起商劍鳴的死因。商老太傲心極盛,不肯說是胡
一刀所殺,只是說得病身亡。她決意要和兒子一同親刃仇人,決不肯
假手旁人復仇。

馬春花見商老太、商寶震等同門敘話,回到屋�堙A將適才的見聞向父
親說了。馬行空聽說那胡斐竟是大俠胡一刀的兒子,大是驚訝,但聽
這小小孩童的武功竟勝過商寶震,卻是半信半疑。徐錚在旁默默聽
著,臉上青一陣、紅一陣,并不插嘴。

父女倆說了一陣子話,馬春花回到自己房�堙C徐錚跟了出來,叫聲:
“師妹!”馬春花臉上一紅,道:“什麼?”徐錚見她臉若朝霞,心
中情動,將本來要問的話按捺了不說,伸手去拉她的手。馬春花將手
摔脫,嗔道:“給人家瞧見了,怎好意思?”

徐錚終於沉不住氣,憤然道:“哼,不好意思!你半夜三更,跟那姓
商的小子到外面去,鬼鬼祟祟的幹什麼了?”馬春花一怔,聽他語意
不善,怒道:“你問這話是什麼用意?”徐錚道:“你跟那小子出去
是什麼用意,我問這話就是什麼用意。”

他對師妹向來體貼討好,但今日一早見她與商寶震從外面回來,聽她
言中敘述,又是半夜�埵b外面遇到胡斐,自是醋意大盛,哪想得到她
是怕父親責怪,將求商寶震釋放胡斐之事瞞過了不說。馬行空那晚隔
窗聽到商老太母子對答,得知商寶震看中自己女兒,還道他二人確有
私情,夜中相會,礙著徒兒在旁,不便追問。但徐錚聽來,心中酸溜
溜的滿不是味兒。他生性鹵莽,此時師妹又成了他未過門的妻子,不
禁疾言厲色地追問起來。

馬春花問心無愧,這師哥對自己又素來依順容讓,想不到昨天父親剛
把自己終身相許,他就這麼強橫霸道起來,日後成了夫妻,豈非整日
受他欺辱?本來這件事她只要直言相告,徐錚一經明白,自無話說。
但她賭氣偏偏不說,道:“我愛跟誰偷偷出去,就跟誰出去,你管得
著麼?”

一個人妒意一起,再無理性,徐錚滿臉脹得通紅,連脖子也粗了,大
聲道:“從前我管不著,今兒就管得著。”馬春花氣得流下淚來,說
道:“現下你已這樣了,將來還指望你待我好嗎?”徐錚見她流淚,
心中又是軟了,但想到她和商寶震深宵出外幽會,一口氣怎咽得下
去?大聲道:“你出去到底幹什麼來著?你說,你說!”馬春花心
道:“你越是橫蠻,我越是不說。”

就在此時,商寶震奉母親之命,過來請馬行空去和王氏兄弟等□見,
只見徐錚和馬春花在廊下大聲爭鬧,不由得停了腳步。徐錚早是一肚
子火,滿心想打未婚妻子一個耳括子,卻又未敢,眼見商寶震過來,
正合心意,罵道:“我打你這個狗娘養的小子!”沖上去就是一拳。
商寶震一讓,愕然道:“你幹什麼?”徐錚跟著又是一拳,商寶震來
不及閃讓,給他一拳正中胸口,待他第三拳打來時,回掌相格。兩人
便在廊下動起手來。

馬春花滿腹怨怒,并不理他二人打得如何,一扭頭竟自走了。回到房
�堶�了一場,婢女來叫吃飯,她也不理會,迷迷糊糊地便睡著了。一
覺醒來,已是傍晚時分,信步走到後花園中,坐在石凳上呆呆出神,
心中只是想:“難道我的終身,就算這麼許給了這蠻不講理的師兄
麼?爹爹還在身邊,他就對我這麼凶狠,日後不知更要待我怎樣?”
不由得怔怔地掉下淚來。

也不知坐了多少時候,忽聽得簫聲幽咽,從花叢外傳出。馬春花正自
難受,這簫聲卻如有人在柔聲相慰,細語傾訴,聽了又覺傷心,又是
歡喜,不由得就像喝醉了酒一般迷迷糊糊。

她聽了一陣,越聽越是出神,站起身來向花叢外走出,只見海棠樹下
坐著一個藍衫男子,手持玉簫吹奏,手白如玉,和玉簫顏色難分,正
是晨間所遇到的福公子。

福公子含笑點首,示意要她過去,簫聲仍是不停。他神態之中,自有
一股威嚴,一股引力,直是叫人抗拒不得。馬春花紅著臉兒,慢慢走
近,但聽簫聲纏綿婉轉,一聲聲都是情話,禁不得心神蕩漾。

馬春花隨手從身旁玫瑰叢上摘下朵花兒,放在鼻邊嗅了嗅。簫聲花
香,夕陽黃昏,眼前是這麼一個俊雅美秀的青年男子,眼中露出來的
神色又是溫柔,又是高貴。

她驀地�媟Q到了徐錚,他是這麼的粗魯,這麼的會喝乾醋,和眼前這
貴公子相比,真是一個在天上,一個在泥涂。於是她用溫柔的臉色望
著那個貴公子,她不想問他是什麼人,不想知道他叫自己過去幹什
麼,只覺得站在他面前是說不出的快樂,只要和他親近一會,也是好
的。

這貴公子似乎沒引誘她,只是她少女的幻想和無知,才在春天的黃昏
激發了這段熱情。其實不是的。如果福公子不是看到她的美貌,決不
會上商家堡來逗留,手下武師一個過世了的師兄弟,能屈得他的大駕
麼?如果他不是得到稟報,得知她在花園中獨自發呆,決不會到花叢
外吹簫。要知福公子的簫聲是京師一絕,就算是王公親貴,等閑也難
得聽他吹奏一曲。

他臉上的神情顯現了溫柔的戀慕,他的眼色吐露了熱切的情意,用不
到說一句話,卻勝於千言萬語的輕憐密愛,千言萬語的山盟海誓。

福公子擱下了玉簫,伸出手去摟她的纖腰。馬春花嬌羞地避開了,第
二次只微微讓了一讓,但當他第三次伸手過去時,她已陶醉在他身上
散發出來的男子氣息之中。

夕陽將玫瑰花的枝葉照得撒在地上,變成長長的一條條影子。在花影
旁邊,一對青年男女的影子漸漸偎倚在一起,終於不再分得出是他的
還是她的影子。太陽快落山了,影子變得很長,斜斜的很難看。

唉,青年男女的熱情,不一定是美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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